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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季璃 -【商王戀之五】驕鳳令 [打印本頁]

作者: magmag    時間: 2012-5-9 09:44 AM     標題: 季璃 -【商王戀之五】驕鳳令

本帖最後由 magmag 於 2012-5-12 08:44 PM 編輯

【小說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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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想要而得不到,究竟有多苦?
前世,她想要他一個歸期,卻苦等不到
只因命中注定,他的魂魄將歸於大海
而她的思念與傷痛,將會導致一個王朝的覆滅
今生,她僅求他一句承諾,卻再次落空
只因他是鳳家的炎爺,是掌控南方海域的霸主
對他而言,家族的利益永遠高於其他的一切
即使她哭著乞求、用自己的生命威脅,他也毫不動搖──
她不甘心啊,不甘心自己愛得如此深重、無法自已
明明被他傷得痛徹心脾,卻仍放不下對他的依戀
甚至為此辜負了一個真正愛她至深,自始至終都保護著她
為了她不惜竭盡全力、一次又一次與命運搏鬥的男子……
如果輪迴命數難以改變,他們的結局注定是苦澀
這一次,她不要再獨自承受,她要還他一個痛──
一個令他後悔莫及,一輩子都忘不了的痛……

【出版日期】 2011/10/04
【出版社名稱】 禾馬文化
【書系及編號】珍愛晶鑽系列BK104

作者: magmag    時間: 2012-5-9 09:50 AM

序    季璃

想要而得不到,究竟有多苦?!

或許,沒有過這種執著與體悟的人,永遠也不會懂。

在這本書裡,季小璃寫了很多夢境,說起做夢,從小到大,季小璃不只做過幾萬個夢,敢說有幾萬個,是用至少活過一萬天,而每天都會做上幾個

夢來計算的,真的隨隨便便都有幾萬個,哈!

季小璃做過預知夢,做過疑似前世記憶留下的夢,做過跟夢裡的人玩到在睡夢中都能聽見自己笑聲的夢,可是只有一個夢,在醒來時,不知道已經

流淌下多少眼淚,揪著心,崩潰地哭了出來。

當時在做這個夢時,沒想過這個夢會與這本書有什麼關聯,但在這本的故事大致底定,人物也都就位之後,一瞬間,那夢境的內容就像潮水般,全

部湧回季小璃的腦海裡,才發現原來很多事情在冥冥之中,早就已經被安排好了,就只等著時機成熟而已。

那個夢境,是在一座大廟前,一個穿著白袍的長發男人(請想像古裝男人把頭發放下來的樣子)不知從何而來,風吹動他的白袍與長發,臉龐十分

好看,他對季小璃訴說一段他的故事,他說,他很愛一個女孩,可是卻傷害了她,總以為事情還有挽回的餘地,總以為只要自己回頭伸出手,她就

還會在那裡,可是等到他發現之時,已經太遲太晚,如今的他想見她,卻再也找不到她。

在那時,我以為自己知道什麼對我而言最重要,但是,我錯了,我現在只想再見她,想告訴她,我真的好想她……

在聽著男人說話的同時,他的悔恨與心痛,不受控制地流進季小璃的心裡,揪得人快要喘不過氣,然後在同時,在我的身後,出現了另一個男人,

以一種得道的通透口吻,說了幾句佛家的道理,忘記完整的內容,大概就是世人的愚蠢,通常都在於已經太遲了才懂得悔恨。

那一番話還沒聽完,季小璃已經在睡夢中因為哭得喘不過氣而醒來,流淚的原因不僅僅是因為男人說的那些話,而是感受到他的心情,在夢醒之

後,那沉痛的心情讓季小璃大哭了一場。

我只能說,或許在當下沒有意識,但是,在不知不覺之中,將那男人所訴說的故事與心情,編進了整本書的脈絡之中,又或者該說,做了那個夢,就

註定了會寫這個故事。

何者是因,何者是果,在已經寫完這本書的這一刻,季小璃已經分不太清楚了,不過,在序裡還是必須先預告,這本書的結構與普通言情小說不太

一樣,男主角不只有一個,關於這一點在後記裡會說明,但我會勸你們別先往後記翻過去,乖乖把本文看完之後再說,不然會後悔唷!

看書吧!咱們容後再敘了!
作者: magmag    時間: 2012-5-11 09:56 AM

楔子

一場滂沱大雨,將巍峨的皇宮洗刷得嶄新一亮,金黃的屋瓦,與雨後的陽光輝映,反射著教人為之眩目的光芒,讓這座位於京城央心的權力象徵,顯得更加耀眼輝煌,一如幾百年前的最初,未曾因為改朝換代而失色。

在雨後的寧靜之中,一堵塵封了數十年的高大門扉被緩慢推開,鳳雛皇后摒退左右,一個人走進了殿門內,抬起螓首,看著毫無文飾的天板,那是完全不同於這皇宮裡其他宮院的簡陋,但她卻只是平靜地看著。

在很多年前,在她仍舊是鳳雛公主,還是個六歲的小女孩時,曾經來過這座宮殿,那是她的第一次,卻也是最後一次。

雖說是座宮殿,卻是四壁素淨,那顏色因為年久塵封而顯得泛黃,而除了四面牆之外,在殿央就只擺著一張楠木桌案,再沒有其他的家俱擺設,卻因此而更顯得空蕩。

近三十年的物換星移,她從鳳雛公主成了鳳雛皇后,她先祖打下的江山,如今,卻已經是擎天帝的天下,此時再進到這座宮殿裡,同樣的空蕩與樸實,教人感覺仿佛當年的歲月,在這個空間裡凝滯不動了。

就在她望著出神的時候,一名高大的男人跟隨在她的後面走進來,擎天帝以沉穩的步伐走到他皇后的身畔,以一雙與中原人相較之下,顯得分外深邃的眼眸環視著這座宮殿。

鳳雛皇后轉眸看見他的到來,雖然沒有預料,卻也不意外,只是淡淡地泛起一抹淺笑,與他一起看著面前的靜寂。

半晌,擎天帝渾厚的嗓音含笑揚起,「朕從不知道自己的皇宮裡竟然有一處如此空蕩的宮苑,大概就連最破落的冷宮都勝過這個地方。」

在他的皇宮之中,再也找不到比冷宮更加荒涼破敗的地方,因為,在他的後宮裡不需要那個地方的存在,他僅立一後,自然也不會有失寵的嬪禦被貶到冷宮,而改朝換代之後,百廢待舉,他不以為需要花費不必要的銀兩做修繕,所以也就任由冷宮繼續荒涼下去。

鳳雛皇后笑著頷首,「別說皇帝你,就連我自己從小生長在這皇宮裡,也差點忘記了這個地方的存在,當年我父皇命人起造這座宮殿,為了讓一位奇人在這宮殿裡設陣祈雨,那年天熱大旱,我還是個六歲的孩子,親眼見到那個男人在這四面壁上各畫了一條龍,在他畫到第三面牆時,就已經有大臣發現,在第一、二面牆上所畫的龍鱗片上泛著異乎尋常的光澤,我還記得,當他畫到第四面牆時,這大殿裡已經飄著霧氣,我覺得自己就像是在雲端裡,連站在身邊的父皇的臉都快要看不清楚了。」

說著,她頓了一頓,與自己的天子夫君相視著對方,見他認真且仔細地聽著她所說的每一句話,半晌,她才又開口接著說道:

「所以,誰也不知道事情到底是怎麼發生的,但是,每個人都親眼看見原本畫在牆壁上的幾條龍騰空飛出,在一陣鳴吼之後,飛出大殿,飛進了禦花園裡的大湖之中,霎時間,天地為之色變,刮起了狂風,而且雷鳴不斷,接著就下起了傾盆大雨,從那一天之後,沒過幾日,雨勢便遍及了各地,完全解決了那場旱災,不過,也沒人再看見那幾條龍,而這殿裡的四面牆壁,自從那一天畫龍飛天之後,就空白到了今天。」

「聽皇后精采的敘述,朕真希望自己也有幸親眼目睹。」

「不,皇帝最好還是別看見比較好,那場出神入化的陣法有魔性,讓見過的人也都會著魔。」她笑著搖搖頭,明睿的眼眸環視空蕩的四壁,「就連我的父皇也不能逃脫,雖然後世人常說他這位德顯皇帝不是明君,懦弱而且昏昧,可是,我知道他是個好人,但我也知道,他這好人為了保我齊家的江山,派遣大批宮衛去追殺這位精通三式之學的奇人,就怕有人得了他的輔佐,會威脅我朝的江山,但到最後,卻是你段擎天不需要借助三式的精奇巧妙,就奪了我齊家的江山,果然是人算不如天算,萬般由不得人哪!」

所謂的「三式」,即是奇門遁甲、太乙神數,以及六壬神課,從古至今,「三式」之學就存在於皇室之中,為皇帝鞏固江山所用,而在民間但凡有修練高深者,就會被朝廷網羅,若是投入敵人陣營,便派兵誅殺之。

但是,那位奇人修為之高,已經到了令她的父皇無法冷靜看待的地步,因為他婉拒受朝廷所用,所以,為了杜絕任何一絲毫他投身敵營的可能性,當年她的父皇下令傾重兵追殺,下令格殺勿論。

「皇后,你今天是存心要跟朕算舊帳嗎?」擎天帝在心裡暗叫不妙,他可以為他的皇后做任何事,但唯有一件缺憾他無法改變,那就是這江山,是從她的手裡奪得的,無論當初的原因為何,結果一樣都無法改變。

「若要與皇帝你算舊帳,還需要等到今天嗎?」鳳雛皇后輕笑出聲,微挑起一邊眉梢,瞅著這一生要與她同生共死的男人。

「是,是不必等到今天,原本朕也不怕,可是,大概是最近做了太多惹你不高興的事情,難免要有些心虛,鳳雛,朕是皇帝,很多事情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朕,你該明白的才對。」

他們二人沉靜地相望彼此,明明是寂靜的無聲,但是,對方的想法卻已經是點滴上了心頭。

「皇后還沒告訴朕,既然是封了幾十年的宮殿,為什麼你今天會心血來潮想要讓人打開來看呢?」擎天帝笑著打破了沉默。

「皇帝還記得今年三月初春的時候,尉遲先生進宮來探望咱們,順道代榮家的哥哥捎來了一份禮物嗎?」

「朕記得,今天重開此殿之事,與那份禮物有關?」

鳳雛皇后微笑頷首,才正要說明的時候,殿外傳來了宮人的通報,「啟稟皇上,督南海總兵姚啟雲進宮送來一封書信,請皇上過目。」

話落,殿外的隨從接過了書信,交到擎天帝手裡,他與鳳雛皇后相視了一眼,拆開了書信讀看,旋即泛起一抹淺笑。

「是鳳氏當家?」鳳雛皇后看著她夫君的笑容,心裡很快就猜想到,這封書信應該是與早該被召見進宮,卻遲遲不見蹤影的鳳氏當家有關。

「皇后聰明。」擎天帝笑著放下書信,「姚啟雲代奏,鳳氏當家在助朝廷靖海之後,就不知去向,聽說在臨去之前,對姚啟雲說,他有很重要的事情必須去做,他說就算朕要怪罪,他也莫可奈何,但比起進朝受封,他要做的事情更加要緊,就算因此而真的獲罪,他也不在乎。」

「好一個隨性的漢子。」她笑歎了口氣,美眸之中泛過一抹激賞。

「皇后,你可以繼續說下去了。」

擎天帝挑起一道眉梢,神情略顯不悅,雖然她說的是實話,可是身為她的夫君,聽到從她口中吐出對別的男人的激賞之情,而且是一個長得極好看的男人,讓他打從心底高興不起來。

「皇帝不告訴我,你打算拿鳳氏當家怎麼辦嗎?」他們心裡都很清楚,若無鳳氏之助,朝廷就算花上數十載的時間,也不可能完成靖海之舉,而這數十年之間,不知要有多少人因海上的倭寇與盜賊而枉死。

「皇后,請你繼續說下去。」

聽他一字一句,似淡卻沉,鳳雛皇后知道他是不打算給答覆了,但她也不想在此刻追問,知道於事無益,稍緩了口氣,又開始說道:「尉遲先生給我帶來的,是一大箱子的冊本,曾經,榮家的祖先替我齊氏王朝私下辦了很多不能讓人知道的暗差,而追殺那位奇人,是榮家留在朝廷的一隊精銳高手所辦的最後一件差事,但他們沒能殺掉那個人。一直以來,在他們這些高手辦完差之後,會給皇帝回覆,可是,整個辦差的過程卻會回覆到榮氏本家,會由榮氏當家親自記成暗冊,妥善收藏保管。」

擎天帝自始至終只是沉靜地聽著她所說的每一句話,知道她所說的是自己家族的過往,卻也是一個王朝曾經的榮華與晦暗。

「在那本冊子裡記載著,他們沒能成功,是因為有一名極其美麗的女子,在關鍵的時候沖出來替她的夫君擋刀,在敘述裡,那一刀砍得十分之凌厲,所以,她一口氣沒能捱得住多久,只足夠她對自己的夫君說上一句話。」

話落,鳳雛皇后轉眸直視著站在面前的偉岸男人,雖然年屆四十,英氣卻不輸當年,想這整件事情發生之時,他們還不過都是少不更事的孩子,根本沒有想到他們會有一天,同時站在這座殿堂裡,談論著這樁悲劇。

「在場沒有人聽到她究竟說了什麼,只知道是一句很簡短的話,在她把話說完之後,就見那位從來是面不改色的男人,臉上的表情驀然變得有痛恨,有不捨,還有哀傷,在女子斷氣之前,激動的抱著她,要她把所說的話收回去,不過,剛才我說沒有人知道女子說了什麼話,那倒也不盡然,說不定有就近的人聽到,可是,卻無法證實,因為,在那一場殺戮之中,榮家一隊三十人的精銳,只有最後回來轉述的那人活了下來,而從那一天之後,就再也沒人見過那位奇人,自然,也不可能見到已經死去的女子。

「皇后是好奇,那名女子究竟對她的夫君說了什麼話嗎?」

「是,這幾天我一直在猜想,卻覺得她所說的話,不會是愛,一個將死之人的表白,誰能忍心要她收回去呢?而我也猜也不會是恨,要不,她怎麼會替他擋刀而死呢?所以我想不透,她究竟是說了什麼話呢?」

說完,她輕輕歎息了口氣,抬起螓首仰望著一如當年未變的殿閣,曾經畫龍飛天的情景仿佛仍舊在眼前,轉眼間,卻已經是好遙遠的過往。

無論她如何猜想,終究不是當事之人,只知道在那位奇人隱匿行蹤之後數年,江湖上出現了一位叫做傅鳴生的惡人,同樣懂得奇門遁甲之術,行事卻更囂張狂妄。

只是那時候,她仍舊是「鎮國公主」,朝廷正值多事之秋,十三翼大軍其勢銳不能擋,她自然也無暇分心去注意這些江湖奇聞。

所以,無論是那位奇人或是傅鳴生,人們在他們身上加諸了多少不可思議的傳說,幾分是真,幾分是假,怕是只有他們本人自己心知肚明,沒人能替他們給一個真確的答案吧!

畢竟,千百年來,總有無數的「人們說」,而人們總是說……

作者: magmag    時間: 2012-5-11 09:57 AM

第一章

人們說,在這天底下有一座山谷,在山谷之外,終年都颳著如刀般的凌厲大風,雲色灰暗不見天日,但是,在山谷之內,卻是雨天少晴天多,據說是因為被施設了奇門遁甲之術,所以四季如春,永遠都有百花盛放。

人們說,在那山谷裡,住了一個人,他的本領深不可測,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年紀輕輕便統領一干武林高手,因為性格狂妄,行事不照常理,許多武林名門、朝廷權貴都吃過他的苦頭,因為對他深惡痛絕,所以,他又被稱為「天下第一惡人」。

「傅鳴生」,這三個字所代表的意義,在這天底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人們對他感到懼怕,卻也同時覺得好奇,聽說他心愛的女子柳若蘭絕美宛若洛神再世,自從得到心愛的女子之後,他便隱居於百花谷之中,在武林之間流傳的事跡便漸漸地少了。

再加上這兩年,段擎天的十三翼大軍進攻中原,與朝廷的軍隊在各地掀起連天戰火,在亂世之中,人人自危,為求自保而汲汲於營生,對於江湖上的事情也就不再過問追究,人們甚至於不知道那傅鳴生是否仍舊活於世上,抑或自始至終,這位高人根本就是一則虛撰於武林之間的神話。

一隻黑鴿振飛雙翅,越過「惡鬼峽」的大風,在翻越山嶺之後,飛進了充滿鳥語花香的山谷,停歇在一處宅邸的廊桿上。

這時,女子春蔥般纖細的手捧住了黑鴿,取下繫在它腳上的小竹筒,取出筒內的書信讀看,在看完之後,她轉頭笑著對屋裡的男人說道:「生哥不問這鴿書裡寫了什麼嗎?」

「不必問我也知道,一定是在說齊朝覆滅,段擎天即位之事。」男人一身白袍,面若冠玉,外貌看起來未出三十,可是,說話的語氣與態度,卻令人覺得宛若百歲的老翁,有著常人難以比擬的通透與深沉。

柳若蘭走回屋裡,笑著點頭,「是,一如生哥數年前的占測,齊朝真的亡了,生哥果然是料事如神。」

「凡天地之間,事無變則不發,事發則機顯,機顯則可見事情端倪,早在數百年前,當天始皇帝立齊朝,冊南宮鳳雛為皇后,即機已成,事已定,所以要滅齊朝的人必是段擎天無疑。」

「生哥的意思是天始皇帝即位,就註定了段擎天會滅齊朝?」

「不,機變的關鍵在於鳳雛皇后。」在說話的同時,傅鳴生只是斂眸瞅著搖籃裡的嬰孩,眼皮子抬也不抬一下,「若蘭,我曾經跟你說過,所謂的天機,說來玄妙,其實本質上很簡單,你還記得嗎?」

「嗯。」柳若蘭點頭,其實,傅鳴生鮮少與她有深入的對話,所以凡是他提及過的,她絕對不會忘掉,「生哥說過,其實天機就在人或事物為生變動的閃念剎那之間,也就是所謂的靈機一動,心念轉,便生變異,當變異產生之後,三傳發用,相互因果便開始生生不息,直至大衍之數,生滅交替,則滅生,則生滅,但是,我還是不懂,為什麼天始皇帝立了皇后,所以要滅齊朝之人,必是段擎天呢?」

「你聽說過一句話嗎?」終於,傅鳴生抬起眼皮,睨了她一眼。

「什麼?」柳若蘭滿臉興奮期待,每當他願意正視她時,總是能夠令她感到無比愉悅。

因為,自從她生下女兒之後,他的全副注意力就在女兒身上,明明不過是個只會「呀呀」亂叫的稚兒,可是他能夠一整天抱著她,細心地哄著,無論是天文地理,或者是奇門神課,還是飛天遁地的江湖故事,他都能拿來給女兒當哄她睡覺的床前故事。

「有道是:天機不可洩漏也!」傅鳴生勾起一抹淺笑,目光再度回到女兒白嫩的臉蛋上,「不是我吝嗇不想告訴你,而是很多事情即便我告訴了你,你也不會懂,只能說擎天帝即位,天下大勢已定,事物將變未變的痛苦時刻已經過去了,從今往後,百姓們會有很長的一段太平日子可以過了!」

柳若蘭頓了一頓,知道他話裡暗示她休再多問的意思再明顯不過,「可是,我看生哥的臉色似乎不是很高興的樣子?」

「天下太平,是天下人的事,與我傅鳴生何干?」傅鳴生泛起冷笑,在他的眼裡只能看見躺在搖籃裡,甜美酣睡的小嬰孩,那白雪似的臉蛋,塗朱似的小嘴,幾乎已經可以看得出來長大之後,姿顏絕對不在她娘親之下。

柳若蘭走到夫君身畔,與他一同俯視著他們的親孩,「生哥在擔心什麼呢?咱們鳴兒不是好好的睡著嗎?」

「那天,我做了一個惡夢,預警著我的鳴兒十七歲時,會有一個大劫難,若蘭,依你說,你若是我,你會怎麼辦呢?」話落,他轉眸瞅著她。

柳若蘭被他一雙銳利如刃般的眼神盯得心裡發慌,「我能怎麼辦呢?生哥,人家說生死有命,富貴在天,難不成我能替鳴兒化解劫難嗎?」

「如果我能解她的劫難,可是要有人償命,你身為她的親娘,可願意為她捨命嗎?」傅鳴生的雙眸,深沉得就像兩丸不透光的黑色石頭。

「我……我自然是願意的啊!可是,不怕的,鳴兒有你這位厲害的爹爹,憑你的能耐,一定可以幫她避禍的,是不?生哥,是不?」

柳若蘭看著夫君沉定的眸色,心口不住悸了一悸,不自覺地迭聲追問,為了從他口中得一個肯定的答覆。

傅鳴生看見她美麗的眼眸之中閃動著惶恐,半晌的沉靜之後,伸手拍拍她的臉頰,輕聲道:「是,鳴兒有我,你放心,她不會有事的。」

在聽到他的回答之後,柳若蘭不自覺地鬆了口氣,有一瞬間,她真的以為傅鳴生要拿她的命給女兒償解劫難。

如果他執意如此,她不以為在這天底下,有誰能夠阻止他!她聽說他曾經闖過鬼門,進陰曹幽都去搶回想救之人的魂魄,在生下鳴兒之前,她曾經試圖問他,想要證實是否真有此事,但他只是聳肩笑笑,沒回答她的問題,而她忘不掉那瞬間他眼眸之中的晦澀與陰暗。

這時,屋外驀然竄過一道教人幾乎睜不開眼睛的閃電,吸引傅鳴生走到門邊,他抬眸看見積沉在山邊的灰烏雲朵竄過一道又一道的閃電

「生哥,是春雷,新的一個歲年又要開始了。」柳若蘭也跟著走到他的身邊,笑著說道。

但是,一陣又一陣的閃電光亮,宛如無數條發亮的銀龍,竄過天邊積沉的烏雲,卻是久久不聞雷鳴的轟然之聲。

明明是閃電狂作,卻久久不聞雷鳴,讓柳若蘭這個對天文地理僅是一知半解的女流,也隱隱不安了起來。

「生哥?」她抬起眸光,看見傅鳴生的臉上泛著一絲沉肅。

「這不是春雷,是陰雷。」他望著天邊的閃電,以平靜的嗓音為她解惑。

「陰雷?」

「所謂陽雷以生,陰雷以殺,亮而無聲者,稱為陰雷,這不是春雷,是有人蒙受極冤訴諸於神,天聞之所訴而降下的陰雷。」

「幫不上忙嗎?」她小聲地問道。

聞言,傅鳴生失笑,搖了搖頭,「我傅鳴生被稱是天下第一惡人,不是天下第一善人,我幫不了那個人,也一點都不想幫忙,況且,以這天象看來,這冤必定能報,不過要需時十數年,待水到渠成,天會還公道的,你不必替那受冤之人擔心。」

「那就好。」柳若蘭輕籲了口氣,又再拾笑顏。

「我想要將今日這天象給記載下來,若蘭,你去書房替我准備文房四寶,我一會兒就過去。」一直以來,他就有記手劄的習慣。

「好,那我先替生哥磨好墨。」

「就麻煩你了。」

傅鳴生看著妻子翩然離去的纖細麗影,睿智的眸光在一瞬間變得陰沉,回到搖籃旁,見女兒已經醒了,看著她稚嫩的臉蛋,目光無比憐愛。

「鳴兒,你想聽故事嗎?」他伸手抱起嬰孩柔軟的小身子,讓那白嫩如雪的小臉靠在他厚實的肩頭上,大掌輕輕地拍著小而軟綿的背,「那是一個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那時候,有一個很聰明的智者,他懂得觀天象,用計謀,他的借東風以及空城計,至今依舊為後人所津津樂道,可是,這樣一個聰明的男人,卻做了一件所有人都覺得既蠢又笨的事,你知道他做了什麼事嗎?鳴兒。」

說著,傅鳴生的語氣頓了一頓,抱著懷裡的娃兒走到門口,見那奔竄於烏雲之上的銀龍逐漸地遠逝而去,沉思半晌,又開口繼續說道:

「讓爹告訴你,那位智者在他的主人死去之後,選擇了繼續輔佐主人之子,人們都說這位智者是為了報效主子知遇之恩,所以忠心不二,明明有才能卻不妄擅稱帝,殊不知,是因為他老早算出了天命,知道天命不能為他一己所違逆,他有過人的聰明才智,卻沒有一統天下之命,時不予他,命不予他,為了要天下太平,他的國家必毀,也必須被毀不可,所以即便心知肚明他要保護的主子是一位扶不起的阿斗,也只能毅然而為之,只能說一開始他就知道自己會失敗,做盡了一切努力,就等著失敗而已。」

「唔哈……」小小的女娃兒當然聽不懂這些艱澀的話,可愛地打了個呵欠,小手揪著爹親的白袍,一雙晶亮的眼眸又緩慢地合上。

傅鳴生感覺到懷裡的小人兒就像軟綿的面團般偎在他胸前,知道她又困睡了去,不禁露出會心一笑。

這瞬間,他想起了自己曾經許下的承諾,在黃泉的忘川河畔,一字一句,都充滿了急切與擔憂,一字一句,都像是烙鐵般,無論年歲如何流逝,他都依然深記在心裡。

……信我,你信我,離開那個河岸邊,過來喝掉這碗孟婆給你熬的湯,信我,不必苦等千年,我一定讓你得償所願……

「鳴兒,既然給了承諾,我就會做到,只要是為了你,就算是要我喪命,我都不會有絲毫猶豫,我要傾盡畢生所學,只要能夠保你平安無事,即便是要逆天而行,我都在所不惜。」雖然他的字字句句,都是含笑說著,可是,在他眸光之中的堅定,卻宛如鋼鐵一般不可動搖。

因為,「逆天而行」這四個字用說的很簡單,但要是人人知了命數便可改命,不服於天道便想逆行,那麼,這天底下豈不大亂乎?

所以,想要逆天,便需要付出代價,要逆行之事越大,要付出的代價便越沉痛,甚至於有極大的可能,會被要求付出己身根本就承擔不起的損失。

這一切的一切因果輪回,沒有人比傅鳴生看得更加明白通澈,但他的心意已決,誰也不能迫他更改。

這時,許久不見夫君前來的柳若蘭終於按捺不住回來尋喚。

「生哥,若蘭已經將墨磨好……了。」最後一個字,就像是無心的呢喃般從柳若蘭的朱唇間逸出,她看著心愛的夫君懷抱著他們的女兒,滿足愉悅的神情,仿佛抱著天下最珍貴的至寶。

看見她的到來,他伸出食指抵在唇上,示意她噤聲,免得吵醒了女兒的憨睡好夢,然後轉身從她面前走開,低沉著嗓音對她說著陰陽五行之道,一邊以大掌輕拍著女兒的背,臉上的神情再滿足不過了。

柳若蘭看著夫君懷抱著他們女兒的背影,心裡有一絲悵然,感覺自己被他們父女二人拒於千裡之外,人們都說,她是傅鳴生最愛的女子,他得了她之後,便隱居於這個「百花谷」,從此不再涉足江湖半步,足見對她的珍愛。

所以,是她太過貪心,才會覺得不滿足嗎?

因為她冀望得到更多,才會胡思亂想,覺得在傅鳴生的心裡,其實藏住著一個比她更重要的人嗎?

一定是她多心了!柳若蘭笑著在心裡安慰自己,想自己太多心了,竟然會想要與女兒爭風吃醋,鳴兒是她的女兒,是他的親生骨肉,他不過是對女兒格外寵愛,她根本就不需要有任何多餘的想像。

柳若蘭看著心愛的男人雙掌捧抱著女兒,仔細地端視那張敷粉似的小臉蛋,冷不防地,他的眸光一沉,冷得宛如萬年不化的寒冰。

「若蘭。」傅鳴生冷不防地開口喚道。

「是,生哥?」

「如果你沒事就先出去吧!鳴兒由我來哄著就好了。」

「生哥要忙,孩子還是讓我——」

「出去,不要讓我再說一次。」他的目光一瞬也不瞬地瞅著在那小臉旁的一條鮮紅傷痕,那朱艷的顏色,仿佛只消再多加點力道,就能割出血來,令他知道這道傷不會是意外。

一瞬間,柳若蘭的心情與其說傷心,不如說是害怕,因為他陰沉的視線令她感到兜頭的冰冷,她轉身撞上正端著茶湯迎面而來的老僕人,吃了疼卻沒有停下,拔腿沒命似地跑開,不停地奔跑,仿佛怕要被殺掉。

原來不是她多心;原來,自始至終,令傅鳴生從江湖隱退的原因,從來就不是她柳若蘭!

從來就不是她柳若蘭!

  ※   ※   ※

十五年後

大風起兮,雲飛揚。

而隨著風流逝的,是人的悲歡離合,是挽留不住的歲月更迭。

十五個年頭,對於已有千年萬載的天地而言,仿佛不過才一眨眼的功夫,但是,卻足以讓當初還在繈褓裡的小娃娃,長成美麗而動人的少女。

人們從未進過「百花谷」,也進不了「百花谷」,卻仍舊不斷在說著關於這山谷的流傳,他們說,在這山谷裡,依舊是一年四季如春,永遠都有盛開的鮮花,只是近幾年,在夜半人靜時,會聽到老虎的吼聲從谷中傳出,那威猛的叫聲透過「惡鬼峽」的大風傳送,會令聞者喪膽。

雖然只是人們之間的耳語流傳,卻與事實相去不遠,此刻,在山谷裡的原野之間,各色的罌粟花隨風搖曳綻放,將晴空點綴得璀璨萬分。

然而,再嬌再美的花朵,都比不過一身紅衣的少女的嫣然顏色,柳鳴兒站在花海之中的一顆大石上,斂眸環視罌粟花海。

她一雙嬌艷的美眸,宛如最烏黑璀璨的寶石,顧盼之間,說不出的流轉動人,瓊鼻朱唇,如脂般的雪肌在一身茜紅衣飾的襯托之下,更是光潤得教人一刻也捨不得從她的身上移開視線。

只是才十五歲的年紀,讓她的身形看起來就像個半大不小的孩子,卻也已經可以預見,再過幾年,她一定會出落得更加動人,擁有傾城的絕色。

此刻,柳鳴兒臉上的表情非常認真嚴肅,完全不似在欣賞花海的美景,而她確實也不是在欣賞美景,而是在破解陣法。

在這「百花谷」裡,到處都有她爹傅鳴生設下的奇陣,看似與平常無異的景色,其實埋藏著會教人迷失其中的奇門之術,而破解這些大小不一的陣法,就是她從小做到大的事情,而且,是不得不為。

因為,如果她不學會破陣,就可能會被這些迷陣困住,在她八歲那年,曾經在山谷北邊的樹海裡,被一個「潛龍陣」困了兩天一夜,最後當她爹把她給救出來的時候,她心裡的害怕都成了憤怒,哭著對他又打又罵。

我一定不要再理你了!大壞蛋!爹是大壞蛋!

想著,柳鳴兒輕撇了下嫩唇,還記得她爹只是一臉沒轍的苦笑,挽著袍袖給她擦掉眼淚,那表情似乎在說,明明告訴她不要一個人隨便跑到北邊的樹海來,她就偏不聽,現在竟然怪起他來了!

不哭了!乖鳴兒,快別哭了,回去爹給你變個把戲,就當做是給你賠罪,好是不好?

一直以來,她就最喜歡親爹所施展的奇幻之術,總是能教她看得目瞪口呆,贊歎久久不已,不過她心裡雖然已經原諒了,卻還是氣得嘴上沒饒人。

爹大壞蛋。

因為被困了兩天一夜,沒吃沒睡,她早就沒力氣走路,讓親爹抱在懷裡走回竹軒,明明已經虛弱無力地偎在他的懷裡,還是不忘再補罵一句。

好好好,爹大壞蛋,是全天底下最壞的大壞蛋。

終於,爹親一句一聲的討好,教她感到心滿意足,再也提不起氣,也因為終於可以安心下來,小小的身子一個放鬆,就倦睡了過去,等到她再醒來時,已經是在竹軒裡,案上已經備了一大桌子她愛吃的菜餚在等著。

這時,回憶的思緒戛然而止,柳鳴兒彎起一抹如月牙般滿滿的笑容,因為她終於看出了陣眼所在,知道該如何破解眼前的陣法。

她拔起剛才准備在一旁的長桿,身形輕巧地跳走到另一塊石頭上,將手裡的長桿往東南方向的花海射去,這時,她看見長桿穿過如幻影般的花海,逐漸地沉沒於地面,不到片刻的功夫,長長的桿子已經全沒入地。

柳鳴兒看著長桿沒地,忍不住哇哇大叫,「爹你這個大壞蛋,要是鳴兒一腳踩到那坑裡去,豈不是一條小命嗚呼去也,爹大壞蛋!大壞蛋!大壞蛋!」

她哼哼了兩聲,雖然嘴上是抱怨,實際上卻是滿臉小人得志的笑容,因為只要再花一點功夫,她就可以全破此陣,而每多破一陣,距離她可以出谷去玩的日子就又更近了!

沒錯!其實她對破陣一點興趣也沒有,但她爹說,只要她可以把「百花谷」裡的陣全部都破解開來,谷門就會打開,到時候她就可以出去玩了!

順道,她要去找她爹,找到他之後,要好好抱怨責怪他一番,罵他怎麼可以把女兒拋下,一個人江湖逍遙去了!

不過也因為她從小就對奇門遁甲之術不感興趣,所以當她爹在說明破陣之術時,她常常不太用心,因為仗恃著她爹會一直陪在身邊,就算被陣困住也很快會有人來救她,以致於她現在為了破陣吃足苦頭。

但她並不氣餒,也不覺得麻煩,因為,她爹在兩年前去雲游四海之前,曾經說過,在「百花谷」之外的世界,比起谷內險惡百倍,如果她沒有養足本事,絕對要吃大虧的。

這時,在山谷的深處傳來渾厚的老虎吼聲,柳鳴兒明眸一亮,循著老虎的吼聲來處,回頭大喊道:「白銀!白銀!白銀!」

在充滿草香與花朵芬芳的「百花谷」裡,少女如鈴般悅耳的嗓音回響久久不絕,在她的叫喚隨風飄散開來之後,一瞬間的寂靜沉降,驀地,一道黑白相間的龐大身影從花海之間撲了上來。

「哈哈哈……」柳鳴兒被大白虎撲倒,不過她沒示弱,早已經手腳俐落地反手一勾,翻身騎上了厚實的虎背。

白銀有著一雙深邃的藍色眼睛,一身幹淨而分明的黑白紋路,身形比起尋常老虎更大幾分,讓小主子騎在背上是綽綽有餘。

「白銀,往左!跳到那塊大石頭上去!直去!危險!快調頭!哈哈哈……差一點就要中計,白銀,你可要當心啊!要是你有個萬一,你心愛的黃金可是要守寡的啊!」

白銀不屑地以鼻噴哼了聲,似乎在抗議自己被小覷了,他們一人一獸的默契十足,大白虎在花海之間奔馳,聽著小主子的指令,閃開了危險的布陣,一時間,沁著花香的風吹拂,好不樂融……

  ※   ※   ※

人們說,從遙遠的海面上看「刺桐城」,這個天下第一大港有著無愧於此封號的綺麗與繁華,在黑夜裡,它是光明的不夜城,千萬的火炬與燈花,將城坊上的夜空映照得比白日更加明亮璀璨。

無論是商賈與旅人們都知道,只要在海上見到「關鎖塔」,就知道自己已經離「刺桐」不遠了,而登上「關鎖塔」,便可以見到成千上百艘的商船正乘風破浪,遠渡重洋而來,那壯闊的景色,見之一回,便永生難忘。

「洛陽橋」,位在港灣與晉江以及洛陽江的流通河口,是「刺桐」連接內陸河道的轉運口,許多從海上運來的商貨,都是直接由這裡就運上船舶,隨著河道送往大江南北。

人們都笑說,這些貨才剛下了大船,就立刻坐上小船,不二日就送到買賣商家的手裡,比誰家的黃花閨女兒都搶手呢!

這時,河岸的碼頭邊,傳來此起彼落的吆喝聲,大夥兒趕忙著把貨給搬上搬下,白袍男人站在臨岸的酒樓扶靠旁,冷斂地注視著這一切。

乍一見他的外貌,會以為他是個溫文儒雅的書生,再一細看,卻會發現在他眼眉之間的沉靜氣息,並不是書卷之氣,而是一泓如寒水般的透澈,只是內斂的性格讓他把鋒芒藏得極好,所以,如果不知道他真實身分的人,只是瞧見他面若冠玉的外表,真會以為他是一介俊美書生。

「炎爺。」一名黑衣護衛悄聲來到主子的身後,壓沉嗓音稟報道:「探子剛才回報,送來一封書信,請爺過目。」

白袍男子反手取過手下遞來的書信,拆開蠟封讀看,好半晌,他只是沉靜不置一詞,教人無法從他的表情判斷出喜怒。

跟隨在主子身邊多年,黑衣護衛——汪飛,對於主子的性格也仍舊是捉摸不透,卻也不敢妄自揣度,畢竟,他的主人是「鳳島」的主人,鳳氏船隊的東家,是在這南方海域上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總商」鳳熾。

鳳熾,一字炎,起初,是因為人們避稱其名,便取字喊他為炎爺,時日久了,就成習慣,這稱喚便沿用至今,如今,只要聽到這兩個字,便知道代表著鳳氏的當家,是實際上掌握南方海域的霸主。

天下人都知道,凡是繳了鳳家的「買水」,就可以在船桅掛上鳳家的鳳凰旗令,如此一來,他們便可以在中原沿海通行無阻,無畏海上盜寇的威脅,甚至於是萬裡之外的東西遠洋也具有同等效力。

而在「刺桐城」,人們又稱鳳熾為「總商」,由這個封號,便可知道他在此地商界的身分地位不凡。

因為,鳳家可以調遣的船舶有上萬艘之多,所以,不只是在銀兩金援的拉攏,就連做生意的船隻,只要商人同意分抽的條件,鳳家便可以提供船隻讓對方出船做生意。

而在商貨到港之後,鳳家分七,借家分三,因為少了出船的本錢,乍看只得三分太少,可是歸後所得之利益,卻比自家備船所出本錢得到更多,以致多年來,有越來越多海運商人歸附到鳳家的旗下,鳳家的聲勢也日益壯大。

而這一切舉措,都是在鳳熾即當家位之後,才做出的決定,也可以說,鳳家能有今日的聲勢,全多虧了這位年少當家,說他是真正主宰南海的霸主,一點也不為過。

「看來,我還是非得親自去一趟不可了。」在看完書信內容之後,鳳熾隨手將書信交回給汪飛,在此同時,一抹淡淡的淺笑躍上他的唇畔,似乎剛才在信裡見到極有趣的內容,令他莞爾不已。

汪飛不明所以,順從地接回書信,抬頭瞅了主子的側臉一眼,瞥見他藏在笑裡的幽冷,猜想信裡所載明的絕非是好消息。

鳳熾一向不是喜怒形於色的人,此刻,他眸光沉靜地直視著河流另一畔的熙來攘往的人們,泊在運河裡的船舶無分大小,十有七八都懸掛著鳳凰旗令,宣示自己的船隻受到鳳家的保護,不怕受到任何侵擾,可以安心做生意。

這一幅人們其樂融融,歌舞昇平的景象,他都看在眼裡,但他的眼神卻顯得很平淡,淡得幾近冷漠。

他知道受到鳳家庇護的人們,對他皆是感激不盡。

這些人把他當成了活菩薩一樣崇拜而景仰,如今,不只是在「刺桐」,甚至於是在更南方的第二大港口「興蘭」,他說一句話,其威力更勝過皇帝所頒下的聖旨,無人膽敢違逆。

殊不知,他所做的一切,並不為天下任何人,他只是做自己該做的事情,他只是對於事情的利害得失,計算得太過清楚而已!

只要是所做的事情對鳳家有好處,他就會去做,只要是對鳳家有害的,他就必須消滅那個禍害。

哪怕是要不擇手段,哪怕是會有必要的犧牲,他都在所不惜……

作者: magmag    時間: 2012-5-11 10:01 AM

第二章

「百花谷」裡總是和徐的風,吹到了北邊的樹海,瞬間夾帶了寒意。

在「百花谷」的北邊有一處樹海,終年遍佈濃蔭,在樹海深處幾乎到了不見天日的地步,或許是因為八歲時曾經在這裡被困了兩天一夜,所以柳鳴兒好些年不曾再涉足此處。

她與白銀一路閃躲陷阱,不料闖到了這裡,不過,或許是因為不再是八歲的小娃兒,加上有白銀傍身,這些年來,她破解陣法的功夫也進步了,所以,再見到這樹海,已經不若孩提時般恐懼。

柳鳴兒站在樹海的邊緣,明明在她身後的原野上是陽光普照的好天氣,但林子裡卻是陰風陣陣,就算下一刻有妖魔鬼怪跑出來都不稀奇。

雖然心裡還是有點害怕,可是柳鳴兒吞了口唾液,吸氣壯膽,伸手撥開半人高的長草,提步走進樹林。

但幾乎是立刻地,白銀躍身上前,擋住了小主子的去路。

「白銀,讓我過去!」

說完,柳鳴兒瞪了它一眼,靈巧地閃身,就要從大白虎的後面繞過去,但立刻又被擋住,這次,連隨後追從他們而來的黃金都跟著一起過來擋她。

「黃金,怎麼連你也鬧我!」

「白銀」、「黃金」一如其名,白銀的毛皮是白色的,在陽光之下,甚至會泛著如銀般的光亮,而黃金的毛皮是黃色的,是一隻姿態非常優美的雌虎,柳鳴兒常開玩笑說它是虎界裡的大美人。

它們是傅鳴生送給女兒的禮物,先是白銀後是黃金,剛來到她身邊時,都還是剛斷奶的小老虎,自從它們成年以後,柳鳴兒就一直期待它們會生下小老虎,可是卻一直都沒見到黃金有懷孕的跡象,關於這一點,柳鳴兒對白銀一點都不努力頗有怨言。

白銀朝著小主子哮吼了聲,表情非常嚴肅認真,似乎在警告小主子樹海裡面有危險,要她別進去。

柳鳴兒回瞪白銀,不太高興地鼓起腮幫子,而一旁的黃金似乎早就習慣他們劍拔弩張的對峙,見怪不怪了!

「你!」柳鳴兒伸出食指,指住了白銀的鼻尖,與一般老虎不同的是,它的鼻子顏色是略深的粉色,看起來與一雙藍色眼睛相得益彰,但柳鳴兒知道白銀最討厭的就是自己的鼻子顏色,「你最好給我搞清楚,我才是主子,我想做什麼就可以做什麼,你不能阻擋我,聽見了嗎?」

自從白銀成年以後,他們一人一虎最常上演的戲碼就是「爭誰是老大」,「爭誰說的話才算數」,白銀是一隻極具靈性的雄虎,會保護它領地裡的所有東西,不只是黃金,當然也包括了柳鳴兒在內。

所以,對於小主子的撂話,白銀哼氣,如果以人來形容的話,就是「嗤之以鼻」,頗有不屑之意,擺明沒將她的警告放在眼底。

「好,很好!」柳鳴兒也哼哼了兩聲,沒再跟白銀僵持下去,轉身乖乖地往回走,走了好一段距離,發現兩隻老虎的防備已經不再嚴密之際,飛快地回頭往樹林裡跑去。

「吼……」白銀大叫了聲,迅速地追上小主子。

柳鳴兒耍了它們,自然是用盡了吃奶的力氣在奔跑,她沒笨到以為自己可以跑贏老虎的腳程,知道很快就會被白銀追上,只是跑給白銀追,是她在谷內窮極無聊時,常會玩的小遊戲,忍不住又想玩一下而已。

驀地,她看見了濃密的樹林裡閃過一縷灰色的人影,以為是照顧她的爺爺,卻又再一次看見人影時知道不是他,因為爺爺的背已經很駝了,而那個人影在移動時,腰桿兒可是直挺得很。

「白銀,黃金,你們快看快看!林子裡有人!」她一邊喊著,一邊改變方向朝著人影追過去。

白銀看見小主子往人影的方向移動,忍不住發出一聲幾近憤怒的狂吼,瞬間加快了腳程,在小主子接近人影之前擋住了她的去路。

「吼……」白銀朝著小主子叫吼,聲音無比的激動,如果要翻成人語的話,大概就是「你這個不知死活的小孩,明明就知道有危險還一直跑過去,存心要把我給氣死就對了啦」。

「可是我看到有人啊!」柳鳴兒噘起嫩唇,不用想也知道白銀這傢伙一定在罵她「不知死活」,明明就是山中之王,卻比婆娘還嘮叨。

白銀才不管她的爭辯,甩動長尾,輕拍了下她的大腿,趕著她回去,而黃金在後面咬住她的裙擺的一角,不斷地將她往後拉。

柳鳴兒心不甘情不願地被它們拖拉著走,眸光依舊不斷地搜尋著那道灰影,在她記憶之中,在她孩提時候,「百花谷」裡除了她爹與她,以及爺爺之外,還有其他的人,她一直記得自己小時候是有玩伴的,印象中還不只一個人,年紀都比她大上幾歲,卻突然在某一天就統統不見了,會不會那個灰影人是她玩伴裡的其中一人呢?

「是鳴兒嗎?」

就在他們一人二虎走了大段距離之後,突然從林子裡傳來一道女子的嗓音,柳鳴兒有些吃驚地回頭,而白銀和黃金則是豎起了戒備。

「是誰在說話?」她想要更靠近一些,可是兩隻老虎則是無論如何都不肯讓她再過去,合起來像是道牆般堵住她。

「你過來一些好嗎?鳴兒,我不太聽得到你的聲音,過來些好嗎?」女子的嗓音十分柔軟可親,這時,一陣大風吹起,呼呼的風嘯聲幾乎把女子的聲音全給掩沒過去。

「我不能過去,再過去的話,我爹有設陣在那裡,被困進去,就很難出得來了!」柳鳴兒以手圈口大喊道,其實她只是沖動些,又不是笨蛋,誰知道那女子不是被困進陣式裡的入侵者,要她過去,不過是想拉個墊背的的替死鬼,「你可以告訴我你是誰?」

「你忘記了嗎?在你還是孩子的時候,我抱過你呢!」女子不再催喊她過去,只是笑著回答她。

哼哼!還說不太聽得到她的聲音?明明最後那句話她就說得不大聲,柳鳴兒生平很討厭被人所騙,當下就決定自己不喜歡那說話的女人。

「可是我不記得自己被你抱過。」柳鳴兒又故意以手圈口喊得很大聲,喊的時候還帶著滿臉笑意,最後也以同樣大聲的音量對身旁的老虎喊道:「白銀,黃金,我、們、回、去、了!」

兩隻老虎不約而同抬眸瞅了小主子一眼,似乎在納悶她幹什麼要對聽力忒好的它們大聲叫喊,不知道她根本就是喊給樹林裡的女子聽的。

「不要走!」女子急忙忙地喊道:「你不好奇為什麼我也會在外人根本無法進入的『百花谷』裡嗎?」

「我爹說過,在這谷裡,除了他和爺爺之外,其他的人,都是壞人,要我見著了就敬而遠之,對方說什麼都不可以相信。」

雖然以前她常跟親爹鬧脾氣,可是其實是很聽他話的,更何況,她現在已經萬分肯定,那女子是被陣式給困住了,所以才會無法過來,不過因為自己好些年沒來樹海這裡,不知道女子被困多久就是了!

說不定下次再來時,女子已經成了一具白骨也說不定!

在一陣久久的沉默之後,女子又再開口,音調不再親切,而是帶著嘲弄與嚴厲,「你那張臉蛋究竟是像誰呢?柳鳴兒,那個男人讓你跟著娘親姓柳,多諷刺啊?!怎麼可能……就連一點相似都沒有呢?怎麼可能與懷胎十月,將你生下的娘親一點相似的地方都沒有呢?」

柳鳴兒環視了四周一眼,雖然眼前看不見女子的身影,但很確定對方已經將自己給看得一清二楚,而女子所說的那番話,令她反感到了極點,「你到底知道什麼?不知道就別胡說,看著我長大的爺爺說,我跟爹畢生最愛的女子長得是一模一樣,所以我當然長得像我娘啊!」

「你不像,我敢指著天發誓,你跟你的親娘長得一點都不像!」女子斬釘截鐵的否認嗓音,淒厲得宛如惡夜裡的鬼叫。

「白銀,黃金,我們走,不要理她!」說完,柳鳴兒頭也不回的跑開,就算不是聽她爹的話,她也沒笨到會去救一個可能會危害到自己的壞人。

就讓那女子變成一具白骨吧!誰教她要說那些不中聽的話惹人生氣!

然而,女子卻沒有住口,反而是更加激動地大喊,「我知道打開『百花谷』山門的方法,用你的血!鳴兒,用你的血滴在石洞裡的八卦石陣上,就可以打開『百花谷』的大門了!你聽見了沒有?用你的血!」

柳鳴兒掩耳不聞,加快了速度跑出了樹海,沒聽到女子的聲音變得輕柔且帶陰笑,「打開谷門吧!孩子,只有你能把山門給打開,只要那道門打開了,我就有機會出去了!快,把門打開,讓我出去……」

從樹海回來之後,柳鳴兒一直坐立不安,她東走走,西坐坐,跑進傅鳴生的書軒裡把一堆書卷給翻下來,堆在地上也跟著一屁股坐下來,每一本都隨便翻了幾頁就扔到一邊。

她一直在想樹林裡那女子所說的話,說用她的血可以打開「百花谷」的大門,她很想將這話當成無稽之談,可是偏又知道以她爹的本事,人血確實可以拿來當做啟動陣式的引子。

如果,用她的血就可以打開大門,那爹為何要騙她說必須破解谷裡的所有陣法,才可以讓門打開呢?

驀地,她將手裡的書往空中一扔,完全不想繼續思考下去,撲抱住趴躺在她身後的白銀背上,小臉蹭著它豐厚的毛皮,「白銀!白銀!就只有你和黃金最好,不像壞蛋爹爹,自己一個人跑去逍遙自在,把我給扔在家裡,說什麼最喜歡我,他一定是以為自己在哄三歲小孩!」

白銀已經太習慣小主子突如其來的擁抱,早就習以為常,回眸睨了她一眼,無奈地呼了口氣,又繼續趴回原位,任她在身上搓圓捏扁。

「鳴兒小姐在想主人了嗎?」一名駝背老人笑呵呵地走進來,端著要給小主子的夜宵,雖然身形看似行動不便,卻是異常靈巧地繞過被扔了一地的書冊,將夜宵擱到桌案上。

「龜爺爺。」柳鳴兒舒服地躺在老虎身上,轉眸瞅著老人。

「嗯?」老人笑著回答。

「我從小就喊你龜爺爺,是因為我覺得你的背駝得像烏龜殼兒,所以才喊你龜爺爺,但我知道你不叫這名字,告訴我,你原來叫什麼名字?」

「名字嗎?這幾年來,我就只是你的龜爺爺,而且我也覺得這名銜比本名順耳幾百倍,害我自個兒也忘記原來到底叫什麼名字了!」老人家說完,笑著拍拍腦袋,「人老了,不長記性囉!」

「騙人,龜爺爺一定記得自己的名字,只是不肯告訴我罷了!」

「鳴兒小姐為什麼突然想要知道老奴姓什名啥呢?」說著,老人看似不怎麼精明的眼睛閃過一抹光芒。

「因為我剛才看到爹的一本手記,發現裡面記錄了好多形形色色的高手人物,他們個個都有一身好本事呢!所以我想知道,龜爺爺是不是也有一身好本事?」如果他真有好本事,她一定要他露個幾招,讓她瞧著解悶。

「我一個老駝子哪來的好本事?好孩子別開老人家的玩笑,快來吃東西,填飽肚子快快長大比較要緊,對了,今天那個陣式你破解了嗎?」

「當然。」柳鳴兒噘噘嫩唇,她最不愛被人當孩子看待,放開白銀,站起身走到桌案旁,隨手撚了一塊餅吃著,嚼了幾口,冷不防地問道:「你知道我爹究竟是去了哪裡嗎?我送了黑鴿子帶書信去找他,可是書信總是原封不動地回來,我想找到他,想告訴他,鳴兒想要他回來了!」

聞言,老人沉默了半晌,再張口似乎有話想說,最後,只是笑了笑,「這些話,等哪天鳴兒小姐能自個兒出谷去,見到主人再親自告訴他吧!」

致鳴兒乖娃:

當你看到這封手書時,爹已經不在百花谷裡,已然雲遊山水去也,你要好好與白銀和黃金作伴,待你將山谷內的陣式全部破解之日,谷門即會自動開啟,到時候你就能來找爹,爹先去替你探路,哪兒有好玩好吃的,都會先幫你試過一遍,所以爹不是獨自享樂,這可全都是為了我的鳴兒乖娃著想。

切記,無論在任何地方都勿讓白銀離開你身邊,千萬切記,在爹無法相陪在鳴兒身邊時,白銀會替爹保護你,從今天起,別再打混不思上進,努力破解陣式,爹期待與心愛的鳴兒重逢之日。

鳴兒的壞蛋爹爹 書

壞蛋爹爹!壞蛋爹爹!原來她的壞蛋爹爹也知道自己是個既不盡責,又貪玩的壞蛋爹爹嘛!

柳鳴兒一路上做鬼臉,好像傅鳴生就在她的眼前,不過,如果他此時真的就站在她眼前,她才不會只做鬼臉,而是沖上去打他罵他,控訴他害她明明很想念卻見不到人!

而且,信裡說得好像只要她能出得了谷,就能見得到他,難道她聰明過人的壞蛋爹爹沒考慮到她出谷的次數屈指可數,事情哪有他想得如此簡單?

壞蛋爹爹,擺明瞭就是欺負她年紀小很好戲弄!

驀地,柳鳴兒定住腳步,站在石洞的入口,說是石洞,其實是太輕描淡寫,那是山峻之間渾然天成的夾縫,必須很用力抬頭仰望,才可以看到最高的頂端,這個地方,她小時候來過幾次,知道林子裡那個女人所說的八卦陣,就在這個山洞之中,而「百花谷」通往外面的通道,也要穿過這個山洞。

自從她爹離開「百花谷」之後,她就帶著白銀和黃金來確認過好幾次,非常肯定出口是封閉的,那出口就跟這洞口一樣,是天然的山塹,可是她沒見過她爹開啟入口的過程,只知道封閉的入口就像一面渾然天成的石壁,而每來探看一次,她的心裡就更氣,氣她爹竟然把她撇下不管了,好幾次踢石壁洩憤,有一次還氣到哭了出來。

白銀和黃金跟在小主子後面,也跟著她一起停下腳步,這座山的另一端就是「惡鬼峽」,此刻他們仿佛能夠聽見峽裡的厲風疾呼,宛如百鬼淒喊。

終於,一人二虎再度提起腳步,走進山洞之中,明明是不見天日的石洞,壁上卻自然嵌長著會發亮的藍綠色礦石,雖然不是十分明亮,但那亮度已經足夠讓他們看清楚前方的路途。

驀然,他們的面前一片豁然開朗,那是足以容納一座宮殿的空間,在中央有一池泉水,乳白色的泉水從上方不斷地滴落下來,在這裡發光的礦石密度比石徑中來得高,透過泉池的反射,讓他們就像置身在夢境般不切真實。

柳鳴兒的腳步停在一座石刻的八卦陣上,看著不怎麼起眼,但她爹說這個方位是整座山脈的穴眼,他說所謂的奇門遁甲,其實就是天文地理以及機關的巧妙配合,只要能夠適當運用,便可以化腐朽為神奇。

「白銀,你說,要是有那麼簡單的方法可以打開谷門,那為什麼我壞蛋爹爹不告訴我?」

說完,柳鳴兒心裡立刻有了答案,因為他是壞蛋爹爹,沒錯,她怎麼可以期待壞蛋爹爹對她老實坦白,完全不賣機關呢?

可是,也有可能是樹海裡那名女子騙她,這個八卦陣是穴眼所在,隨便把血給滴上去,哪知道會出什麼差錯?!

就在她這麼想的時候,白銀驀然發出一聲低吼,擋在小主子前方,朝著洞口擺出戒備的姿態,驀地,一道銀光凌空劃過,柳鳴兒感覺左手背劃過一道銳利的刺痛,下一刻,汨汨的鮮血已經流淌了下來

柳鳴兒看著自己的血滴在八卦陣上,不由得怔愣住了,好半晌忘了痛,看著滴落的血像是有生命般滲進了石刻裡,瞬間就不見蹤影。

這時,泉池的水面開始有了波紋,一陣陣地,越來越劇烈,然後,她聽見了石鳴聲從山的最深處傳來,接著,是仿佛要天崩地裂般的動搖,就像是地牛要將身上的負物給甩掉。

她被搖得站不住腳,跪抱住一旁的黃金,被眼前的情景給駭住了,就在以為頭上的石頂會坍塌下來的時候,她看見另一端的石壁開始移動,漸漸地透進了不屬於礦石藍綠色的光亮……

就在同時。

在天候溫暖,土地肥沃的「揚州」,過五亭橋,可以見到長堤煙柳,到蜀岡,在參天古木之間,可以見到幾百年的古廟「大明寺」,悠久的歷史無損於它的香火鼎盛,香客來來往往,虔誠禮拜。

然而,一道刺耳的鈴響聲劃破了這空靈的寂靜,而這鈴聲卻是從一位出家人身上傳來,他的面目清秀,膚色黝黑,在參道旁擺了張搖搖晃晃的破桌子,細心地給人把脈看病。

來「大明寺」的香客都知道這位和尚名叫蓮慶,雖然是一身僧衣已經陳舊褪色,擺的桌案搖晃得厲害,可是這幾個月來,他已經給很多人治好了頑疾舊病,從一開始大家對他的身分感到質疑,到現在爭著要給他看病。

「鈴……」

刺耳的鈴響聲依舊持續著,蓮慶拿出袖袋裡的土鈴,這麼多年來,這土鈴從未響過,他一直在猜測著它究竟何時會發出響聲。

「老前輩,終究還是被你給料中了嗎?」蓮慶低頭凝視著土鈴,好半晌,他笑歎了口氣。

「大師,你是在說什麼呢?」此時正坐在他面前,挽起衣袖給他把脈的一名白胖員外好奇地問道。

「不,沒什麼。」蓮慶笑著收起土鈴,「我只是想到與故人有一個約定必須去完成,近日內將有遠行。」

「遠行?大師要去哪裡?!如果大師有哪裡不滿意的地方,只管說出來,無論是要吃要住要銀兩,我保證一定都給大師最好的!」白胖員外一時大驚失色,心想這位大師要是離開了「揚州」,以後誰給他們治疑難雜症?!

只是他也不反省一下,當初自己就是懷疑蓮慶來路不明的人之一,現在倒是痛如失怙了。

「施主請放心。」蓮慶雙手合十,朝著白胖員外頷首,「因為施主的病根本不需要蓮慶施治,只要每日山珍海味少吃上一頓,以粗茶淡飯取而代之,蓮慶保證施主的病便可不藥而愈。」

說完,他站起身,取起一旁的斗笠戴在頭上,合掌說了聲「阿彌陀佛」之後,就在眾人的愕視之中轉身,如同他來時一樣瀟灑,去時也毫無留戀,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大明寺」。

風和日麗的「惡鬼峽」。

這句形容本身並無差錯,而是在於「惡鬼峽」這個地方根本就不可能用「風和日麗」來形容。

因為天然地形的關係,所以在這個地方終年刮著惡風,即便風停的日子,也都是陰霾不散,當地的人說,曾經「惡鬼峽」也有過天晴的日子,傳說,在那樣的日子裡,「百花谷」的山門就是開啟的,只是沒有人敢一探究竟,所以傳說終究只是傳說。

鳳熾站在荒涼的林子裡,微風吹動他的白袍,在這地方因為終年吹著大風,也不怎麼下雨,所以樹木的葉子長得頗為零落,地上的草皮也顯得枯黃沒有生氣,與此刻晴朗的天色形成了極大的反差。

「炎爺。」陳祈負責此次搜捕行動,他在得到手下的回報之後,過來向主子稟告道:「探子說嚴寬很肯定就是逃進了這座林子裡,不過,我們找不到當地人當向導,他們對於要來這個地方都非常害怕,出了重金勉強找到了兩個會上山來采藥的樵夫,不過,在剛才天色驀然大開時,嚇得跑回鎮上去了,現在無論如何都不肯再回來。

「那倒稀奇了!」鳳熾銳眸微微瞇細,「原本還怕嚴寬以這裡惡劣的天候做為隱蔽的利器,現在雲開了,正好是找人的時候,他們到底在怕什麼?」

陳祈頓了一頓,想到剛才手下的回報,不由得露出憂心的臉色,「他們說,因為『百花谷』的門開了!」

在他們說話的時候,不遠處有一座小山崖,約莫有半丈高,在山崖上的草皮也是枯黃的,不過厚度就像是一床舖被般,讓柳鳴兒和黃金白銀可以躺在在枯草皮上,她趴著以雙手支頷,一雙晶亮的美眸直瞅著鳳熾。

「白銀,你快看那個穿白色衣服的男人。」說完,柳鳴兒發現一旁的大白老虎半點動靜都沒有,她轉頭瞥了它,看見它以顎枕在前腿上,一副慵懶閒散的樣子,根本沒將她的話當一回事。

但她柳鳴兒也不是省油的燈,沒將它這大傢伙當成會吃人的大凶獸,一雙纖手端住它不知比她大上幾倍的腦袋,硬是扳過來要它看。

白銀發出抗議的低吼,但無奈的眼神看起來已經很習慣小主子喜歡強人所難的任性無理。

「你看見了沒?那個穿白袍的男人。」因為要捧住白銀的腦袋,所以她整個人順勢地橫趴在它毛絨厚實的背上,輕偎在虎耳旁的明艷嬌顏噙懸著一抹淺笑,「我喜歡他穿在身上的服色,跟你的毛皮同一個顏色,也跟爹常穿的袍子同一個顏色,因為是一樣的,所以我很喜歡。」

當然,也因為他穿起來好看,能將白袍穿出溫文爾雅,卻不流於書卷儒腐的男人,柳鳴兒生平只見過她爹一個人而已。

白銀聽到她喜歡男人身上白袍的原因,有一半是因為自己,雖然還是故作高傲的輕噴了口氣,但嘴角的弧度看起來卻像是笑咧了開來。

柳鳴兒偏首偷覷大白虎的臉,看它很努力端住正經的表情,明明就心裡竊喜,卻又似乎不屑與她同流合污的樣子,讓她忍不住更想鬧它。

「不過他果然還是像爹多一點。」所以它的關係成分很小啦!

虎臉一沉。

「而且再怎麼說,你除了白色之外,還有黑色條紋。」意思就是多餘。

再沉。

「他也沒有粉色的鼻子。」她知道它很恨這一點。

沉到發黑了。

「但他畢竟不是爹爹。」柳鳴兒話鋒一轉,很努力才不讓自己笑出來,只見大白虎沉到發黑的臉色微微恢復了一點光亮。

「再說有黑色的條紋顯得比較威武討喜。」她輕順著虎須,看著剛才那一弧微笑又漸漸掛回虎臉上,「而且我最喜歡的就是白銀粉色的鼻子。」

這次,大白虎沒再拿喬,臉上掛著滿意陶醉的表情,側首與小主子的臉相蹭著,這時,不甘被冷落在一旁的黃金也過來湊興,它伸出舌頭,順舔白銀豐厚的毛皮,白銀也同時回舔母虎的頰頷。

一直以來,柳鳴兒就很羨慕兩隻老虎的感情很好,所以,她也才很納悶以它們的感情如此要好,怎麼半隻小老虎寶寶也蹦不出來?!

她皺了皺俏鼻,再度將視線轉回山崖下的男人身上,因為是幾百尺的距離,再加上順風,所以她可以聽得見他們的對話。

「『百花谷』?」對於這三個字,鳳熾不能說不熟悉,至少聽說過一些傳聞,「就是那個傳說天下第一惡人傅鳴生所隱居的『百花谷』嗎?」

「是,在江湖上有傳說,當初傅鳴生利用天然的地險,以及精通的奇門遁甲之術打造了『百花谷』,沒有人知道他究竟在這塊地上動了什麼手腳,但是,一向都刮著厲風的『惡鬼峽』,只要山谷的通道是暢通的時候,天候就會轉好,附近的村民們說,他們已經好些年沒見過這山峽平靜的模樣了,爺,他們都在說,『百花谷』的山門被打開了。」

「以你的說法,嚴寬可能逃進『百花谷』裡了嗎?」

「屬下以為不無這個可能。」

「傳令下去,派人擴大範圍去搜索,要他們順道留意是否有通道進入『百花谷』,只要有一點可能性,都不許放過。」

「是。」陳祈領命,就要轉身去辦的時候,驀然,一陣少女銀鈴般的笑聲飄蕩而至,引起了他們的注意。

「會、死、掉、喔!」少女的嗓音雖是一字一句緩慢地說,可是卻柔軟而且好聽,仿佛沁著花朵的香氣般迷人。

「誰在說話?!」陳祈朝著聲音的來源喊道。

這時,守在一旁的護衛汪飛立刻回到主子的身前戒備,抬起手裡的佩劍,隨時都可以准備反擊。

而自始至終,鳳熾的反應都是淡淡的,他緩慢地抬起眼眸,望向那座小山崖,投予少女不經意的一瞥,而那不經意的一瞥,所見到的,是鳳熾終他一生都難以忘懷的炫麗光景。

在紅衣少女清艷的臉容上,那眼兒眉梢都帶著抹嬌氣,臉上的表情是一種屬於孩子獨有的傲慢倔強,她側身靠坐在大白老虎厚實的背上,直朝著他這方向望過來,少女無與倫比的美麗,與老虎昂然而立的強悍,絕妙契合,教人見著一眼,就再也難以轉移視線。

這是鳳熾初次見到柳鳴兒的情景,而這巧合的一日,這芙蓉般的一面,這不經意的一瞥,在數年之後,無論在腦海裡回想起多少次,都要教他心碎心痛,悔恨不已……
作者: magmag    時間: 2012-5-11 10:03 AM

第三章

那是電光石火一瞬間所發生的事,任誰都來不及阻止。

鳳熾與眾人看著柳鳴兒伏抱住白老虎的頸項,從高度不低的小山崖上一躍而下,從他們後面也跟著躍下一隻體型優美的黃老虎,在眨眼之間,這一人二虎已經來到他們面前。

見到少女跟隨著兩隻老虎,陳祈等人不約而同地都退了半步,勉強定神站在主子身邊,唯一穩住腳步沒退的人只有汪飛。

而另一個看見兩隻大老虎卻沒動聲色的人,就是鳳熾,他直視著少女白嫩的嬌顏,她原要筆直朝他面前走來,不過卻在二十尺之外的地方,就被白老虎擋住了去路,保護的意味相當明顯。

「敢問姑娘剛才所說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陳祈看主子一語不發,壯著膽搶先開口問道。

「你們外面的人都那麼沒禮貌嗎?問人家問題之前,都不會先報上名來?還是,原來個個都是無名氏?」

聞言,鳳熾泛起一抹淺笑,覺得她說話雖不客氣,可是字字句句在理,他站上前一步,開口道:「失禮了,姑娘,是在下教導無方,還請見諒,在下姓鳳名熾,不知道該如何稱呼姑娘?」

「我叫柳鳴兒。」說完,她又想上前一步,但還是被白銀給擋住去路,後面則有黃金,它們存心是不想讓她跟陌生人接近。

「不知道姑娘剛才說會死掉究竟是什麼意思呢?」鳳熾問。

柳鳴兒聳了聳纖肩,直視著他投射而來的目光,「你不信嗎?沒有熟人帶路就隨便進去『百花谷』,是真的會死掉喔!」

「你剛才說我們是外面的人,而你所謂的裡面,是『百花谷』嗎?」鳳熾沒輕?掉她所說過的話

「嗯。」她點點頭,在這同時低頭跟白銀互瞪了一眼,在怪它保護過度,不讓她過去鳳熾那裡,「你們外面的人要是隨隨便便闖進『百花谷』,就算有神仙庇護的好運氣,不出一天的功夫就會陷進陣式裡,到時候要是沒人解救,就等著化成一具白骨曝屍荒野吧!」

雖然這種說法好像「百花谷」裡隨隨便便都會有死人,可是,因為谷門終年不開,真能闖進去的倒楣鬼其實是少之又少。

「那該怎麼辦才好呢?柳姑娘,在下急於尋找一個逃犯,在他的手裡握有一件很重要的東西,我必須快點將那件東西找回來,所以,就算是犯險,怕還是要進『百花谷』裡一探究竟了。」

「你們外面的人好奇怪,都告訴你們會死掉了,竟然還不怕?」她看著鳳熾的眼光充滿質疑,雖然在場的人不少,可是就他的樣子讓她看起來最順眼,所以她也很樂意想幫他的忙,「那你求我吧!我有辦法幫你把人找到,無論他是在『惡鬼峽』或『百花谷』裡,我都有辦法讓他無所遁形。」

眾人看她不過是一個十幾歲的小丫頭,說話口氣忒大,才正在心裡存疑時,卻已經聽見主子溫聲開口:「好,那就有勞姑娘了!」

聞言,柳鳴兒嬌顏微偏,笑得格外燦爛迷人,昂起首,以手圈口,發出了一串有著高低起伏的哨音,然後,哨音停止,一瞬間的沉靜之後,漸漸地,林子裡開始有了騷動。

這時,眾人眼前出現了一副令人難以置信的光景,千百隻鳥兒從林中振翅高飛而起,走獸成群奔竄,看似亂無章法,但實則像是被什麼力量所驅策一樣,浩大的場面令人感到震撼,也同時目眩神迷。

柳鳴兒昂首看著天上的飛鳥成群,輕呵呵地笑了,她沒有發現當眾人的注意力都被飛禽走獸給吸引住的時候,有一雙深沉至極的眸光停駐在她身上。

鳳熾注視著她,眼神十分鎮靜,在他的心裡當然也感到訝異,看似弱不禁風的少女竟然可以差遣得動這成千上百的獸鳥,但又或許,他根本不該感到訝異,如果,她是「裡面」的人,怕是有一身不為人知的奇妙功夫。

就在人們還搞不清楚眼前的狀況時,林子裡已經傳來了野獸吼叫的聲音,然後是群鳥拍翅的刺耳聲音,而在這一串串的聲音之中,摻雜著一道屬於人的慘叫聲,無比的淒厲。

鳳熾使了個眼色,一旁的陳祈立刻帶人過去查看,不片刻,一名跟隨而去的護衛立刻回來稟報:「啟稟炎爺,是嚴寬沒錯。」

「嗯。」鳳熾冷靜頷首,轉頭笑著注視柳鳴兒,「承蒙姑娘相助,不知這份恩情如何報答?」

「是我自個兒想幫你的,為什麼你需要報答呢?不對不對不對,是你『求』我幫你的,對對對,是你求我的!」柳鳴兒驀然回想起來,略頓了下,笑咪咪地說道:「我沒有朋友,你當我朋友吧!

「朋友?就這樣?」鳳熾微挑起一邊眉梢。

「不成嗎?你所說的『報答』,不包括可以當朋友嗎?」她的表情顯得有些失望,她覺得「報答」這個字眼聽起來挺了不起的,卻沒想到竟然連當朋友都提不上。

「對,不包括。」鳳熾微笑說道,看她明艷的臉蛋在瞬時間黯淡無光,忍不住在心裡覺得莞爾,「在你剛才幫助我們捉到嚴寬時,我們就已經是朋友了,所以,『當朋友』這件事情自然不包括在報答之中。」

「已經是朋友了?」柳鳴兒驀然咧開了燦燦的笑顏,「好像有一句話是怎麼說的?有朋……大老遠的到來,就會很快樂……是這樣說的嗎?」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鳳熾語氣淡然地替她更正道。

「對對對,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所以,以後如果我去探望你的話,你也會很高興嗎?」

「我會讓人給你最好的款待。」他笑著頷首。

「好。」她朝他伸手,豎起了小拇指,「勾勾手,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鳳熾走上前,無視白老虎的阻擋在他們面前,與她小指勾繞住小指,打了個手印,他覺得自己就像在跟一個孩子玩游戲,就不知道這孩子心裡有幾分認真了。

柳鳴兒的心裡自然是十分認真,與他打了手印之後,她笑得合不攏嘴,高興的表情就像得到最有趣的玩具。

鳳熾看著她絕美無比的笑顏,一個眼神示意,一旁的汪飛隨即拿出一張朱紅色的鳳紋帖子,「這是我的名帖,你只要拿著這個到『刺桐』的『鳳鳴院』說要找鳳熾,他們就會知道該怎麼辦了!」

  ※   ※   ※

「老虎來了!」

「有老虎!快逃啊!老虎要吃人了!」

一直都是熱鬧滾滾的「刺桐城」坊街上,此刻到處都是逃命的人潮,人們連滾帶爬,被兩隻大老虎嚇得屁滾尿流。

柳鳴兒走到白銀與黃金之間,雖然在他們身邊到處都是人,可是走起來卻是十分順暢通行,因為大夥兒逃都來不及了,哪敢擋住他們去路呢?

不過,柳鳴兒覺得他們的樣子與其說是在逃難,不如說是在唱戲,一個個唱作俱佳,在上演一齣「老虎吃人記」,因為,她的白銀和黃金一直就安分跟在她身邊走著,何時看起來像是要吃人的樣子?

這時,她注意到一件事,她的目光落在一面朱色的旗幟上頭,看著旗面上的鳳凰圖騰,那與鳳熾給她的名帖上的鳳凰紋幾乎是一模一樣。

而同樣的鳳凰朱旗,從她剛進城到現在,就已經看過不下數十面,而這個現象令她覺得困惑。

「站住!」男子的叫喝聲在她身後響起。

柳鳴兒恍若未聞,該說她沒想過對方是在喊自己,自顧著與白銀和黃金往前走,只除了帶著兩隻老虎這一點不太尋常之外,她的模樣就像是普通的少女在逛著街市,看見什麼有趣的,就停下來看仔細,不過通常她駐足之處,人群也跟著逃得不見蹤影。

「站住!」喊著她的人是一名捕快打扮的年輕男子,年紀約莫二十出頭歲,是這瑰街坊上很有名的勤勞捕快沈祥,他見紅衣少女連理也不理他,一邊喊著「站住」,一邊順摸著店舖門面繞到她的面前,「你你你!你是沒聽見我在喊你嗎?大膽刁民,看我沈捕快怎麼治你!」

「治我?我做了什麼?」柳鳴兒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撇了撇嫩唇,不太服氣地反問道。

「因為……因為你帶著老虎遊街!存心謀害人命!」說完,沈祥露出有點得意的表情,「存心謀害人命」,他這句話說得真好。

「我的黃金白銀對你們做了什麼嗎?它們咬你們了嗎?」

「這……這倒是沒有,可是,畢竟是會吃人的老虎,你就這樣把它們帶在身邊,難道就不怕出事嗎?」

「那你們把大刀隨時帶在身邊,就不怕出事嗎?」說著,柳鳴兒瞥了眼他握著刀柄,作勢隨時要拔刀的手。

「這……這話不是這樣說的,這大刀和老虎能相提並論嗎?」

「不都一樣能殺得了人嗎?」她不否認白銀和黃金都能置人於死地,可是,她不允許它們什麼壞事都沒做,就要被誣陷構罪。

「你你你……你這是強詞奪理!」

柳鳴兒說話一向耿直,不懂得溫順委婉的道理,從小生長在「百花谷」裡,生活之中就只有她爹和龜爺爺,所以自然不需要學得「虛與委蛇」的本事,但是,這一點對於她要在山谷之外生活,卻不是一件幸事。

「說不過人就說人家強詞奪理,這句話真好用。」她笑哼了聲,與兩隻老虎相視了眼,十分地默契。

「你你你……」沈祥深吸了口氣,很用力地瞪著柳鳴兒,這才看清楚她的長相,剛才被老虎給嚇得三魂失掉七魄,沒心思注意到她美得教人心驚,「你不是『刺桐』人,來這裡做什麼?」

「我來找鳳熾,我在一個月前交了他這個朋友,現在來找他玩了。」

提到這個,她忍不住彎起滿滿的笑容,「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啊!她已經開始期待鳳熾要如何好好款待她了!

「小姑娘,你說的那鳳熾,可是『鳳島』的當家炎爺嗎?」

「炎爺?那些人似乎是這麼喊他的,不過,我只肯定知道他叫鳳熾,他的樣子長得很好看,白白淨淨的,身長大概有那麼高……」柳鳴兒頓了一頓,舉起手比了一個高度,約莫比自己的頭頂高了一尺有餘,「他說話也總是很和氣,你知道他嗎?」

說話和氣嗎?沈祥在心裡對她的說法持保留態度,確實誰也沒見過鳳大當家動怒說過話,不過,卻沒人敢把「和氣」這兩個字套用到他身上。

「小姑娘。」他笑歎了一口氣,「你所說的那個人十之八九就是『鳳島』的當家,『鳳鳴院』的主人,我們自然都認得他,不過,這要是換成了別人,你這種尋人的方法,可是不管用的,知道嗎?」

「只要找鳳熾管用就好了,我又不想找別人。」柳鳴兒抿了抿嫩唇,覺得他的話好奇怪,對她而言,只要能夠找到鳳熾,其餘的一切都不重要。

「我的意思是說——?!」

沈祥說到一半,驀然住口,發現眼前的少女的表情是漠不關心的,也似乎不太明白他跟自己解釋這許多,究竟有何意義,最後,他歎了口氣

「好吧!我來給你帶路,不過,看好你那兩隻老虎,千萬不能讓它們亂跑,也不可以亂咬人,知道嗎?」

柳鳴兒頓了一頓,與白銀和黃金彼此對視了一眼,似乎都不太懂他究竟在擔心什麼,最後她只是點點頭,為了早一點見到鳳熾,她當然沒有理由不答應他,跟自己過不去啊!

  ※   ※   ※

鳳鳴院。

這座宅院是「鳳島」主人鳳熾在「刺桐」的行館居處,只是以往少見鳳熾,反倒是受到他信任的元老屬下陶朱爺出入。

不過,人們都知道,在鳳家老夫人的屬意之下,在「鳳鳴院」裡住了一位「待年」,也就是從小就養在家裡,等待成年之後才要舉行大典的童養媳,人們都知道她是洛家的千金,名叫洛紫綬,是鳳熾未過門的妻子。

而此刻在收到鳳熾的名帖之後,站在柳鳴兒面前的女子,就是洛紫綬,一身合宜的紫綢衫,與紫衫相襯得宜的雪白肌膚,五官恰到好處的秀麗臉蛋,在端莊的氣質之中,更顯得有大家閨秀的風範。

「你是誰?」

柳鳴兒不太明白,她明明說想要見鳳熾,可是卻來了一個她完全不認識的女人,那個說要去替她傳話的奴才,究竟是怎麼帶話的呢?

「我姓洛,名叫洛紫綬,柳姑娘,炎爺現在人不在『刺桐』,如果你有事找他,可以交代給我,我會替你轉達給他。」洛紫綬無法讓自己的眼光離開柳鳴兒的臉蛋,除了不可思議的美貌之外,她那神韻是十分別致的,仿佛是被嬌養出來的矜貴,卻又有一種不受拘束的野性。

「我不要!」柳鳴兒拒絕得一干二脆。

「柳姑娘,你可以相信我,我是炎爺身邊很親近的人,一定可以替你將話如實轉達給他,不會有問題的。」

「你說親近就親近嗎?我根本不知道你是誰啊!我要見鳳熾,現在我就要見他!」說完,柳鳴兒就見到站在洛紫綬身後的奴才們個個強忍住笑,似乎在笑她小兒無知,竟然會不知道洛紫綬與鳳熾的關係。

誰都知道洛家的千金洛紫綬是鳳家的「待年」,十歲時就在鳳家老夫人的欽點下住進鳳家,今年已經滿十八歲,她與鳳熾的婚期是指日可待,屆時將會是轟動「刺桐」的一大盛事。

柳鳴兒絲毫沒將取笑她的那些人放在眼裡,只是聳了聳肩,「我不管,反正我就是要見鳳熾,這一趟沒見到他,我絕對不離開這裡,你們去告訴他,是柳鳴兒來了,我們是好朋友,他會來見我的!」

洛紫綬微愣了一愣,因為柳鳴兒的話令她覺得不可思議,認識鳳熾好些年了,她不以為他曾經給過任何人這種理所當然的自信,同樣地,身為他的「待年」,也不曾被給予過擁有的權利。

「好吧!既然柳姑娘堅持,紫綬這就派人去告訴炎爺,來人!」她轉頭喚來貼身侍女嫵娘,要她把這件事情交辦下去,另外讓人去給柳鳴兒與兩隻老虎准備歇息的客廂。

而就在柳鳴兒帶著兩隻老虎前往客廂去之後,她才覺得雙腿一軟,所有的害怕都湧上心頭,明明對那兩隻龐然大物害怕得要命,但好強的個性不容許她表現出一丁點兒……

若是提起鳳家的船隊,人們會說起「刺桐城」,也同時會提起位於南海之中的「鳳島」,這個至今在世人眼中依舊十分神秘的島嶼。

這座島嶼是鳳家的發源根據地,曾經被人們傳說是海盜的巢穴,只是事實真相,如今已然不可考究,只知道島上有大片可供耕種的良田,再加上地勢險峻,和於修築城寨,是一個進可攻,退可守的好地方。

此刻,鳳熾正站在城牆的哨堡上,遙望著中原大地的山陵起伏,在他的身後是一片無垠的藍色海洋,他自小就在「鳳島」長大,對於這片海,比任何人都熟悉,知道它的危險,也知道可以從它身上獲得多少利益。

「炎爺。」柴叔重走上哨堡,來到主子的身後拱手喚道。

他的長相厚實,可以看得出來腳踏實地的個性,原本,他與嚴寬兩人是鳳熾相當倚重的得力手下,負責打理「鳳島」的大小事宜,這個島嶼是鳳家造船相當重要的地方,當今世上,還未出現比鳳家更好的船舶,而所有打造的技術,都被列為最高的機密,不得對外人透露。

只是許多工匠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真正的造船細部圖被收藏在金櫃之中,卻不料被嚴寬給偷走一部分,幸好及時取了回來。

「有事嗎?」鳳熾的嗓音淡淡的。

「『刺桐』的府裡派人來報,說有一位帶著兩隻老虎,名叫柳鳴兒的姑娘要見爺,說沒見炎爺一面,她絕不離開。」

「柳鳴兒?」沒想到會聽見這個名字,鳳熾想起那天初見柳鳴兒的情景,不由得泛起一抹淺笑。

「她說與炎爺是好朋友,堅持一定要見您一面。」

「是啊!我與她確實是好友,還是勾過手打過印的。」他笑歎了聲,想起了自己說要好好款待她的承諾,不過,眼下他必須處理嚴寬捅下的樓子,沒心思陪一個少女玩耍,「傳我之令,將她與帶來的兩隻老虎待如上賓,把『鳳鳴院』裡的『小蘭亭』撥給她當居處,她要什麼就給她什麼,好好讓她在『刺桐』遊玩一段日子,等到她玩得嫌膩了,應該就會離開了。」

天翻地覆。

在不久之前仍舊十分平靜的「鳳鳴院」,在柳鳴兒造訪之後不到幾天的功夫,就只勝這四個字可以形容了。

而古昭身為「鳳鳴院」的總管,對於傾自己畢生心血打理的地方變成一個少女的玩耍之地,更是欲哭無淚。

此刻,那位少女的兩隻老虎正泡在院裡的大池塘裡,一邊清涼地游水,一邊捉魚填飽肚子,這是繼少女打破古董花瓶,毀掉名貴字畫之後,所做的不知道第幾件的豐功偉業之一。

「哎哎哎!那魚不能吃啊!」古總管躲在池邊的大石頭後面,就怕老虎隨時撲上來咬人。

「既然是魚,為什麼不能吃?」柳鳴兒回頭睨著他藏得只剩一顆腦袋的身影,「難不成是毒魚?」

「不是,魚當然沒毒,可是,這些魚是炎爺交代要人細心照料的寶貝,爺閒時最愛站在池塘畔喂魚看魚,你現在讓老虎把魚吃了,我們這些奴才該如何向主子交代去?」

「沒毒就好,大不了我先讓白銀和黃金把魚給吃了,然後再買新的回來補上就好啦!反正只要是魚,都是一樣的嘛!」

「可是——?!」那些魚可都是細心養出來的寶貝,古總管簡直快要哭出來,心想怎麼可能一樣啊!

但柳鳴兒才不管,輕哼了兩聲,嗓調明快地對身後的大白虎喊道:「白銀,留兩條肥的,一會兒我要架火堆,把它們給烤了吃。」

她倒要吃吃看,那些被說不能吃的魚,吃起來是什麼味道!

鳳熾走進院門就正好聽見她對白銀和黃金說那些話,他走進曲廊,來到了通往池畔的入口,這時,古總管見到主子,如蒙恩赦。

「炎爺,奴才們實在是招架不住,請爺恕罪。」在他的身後還有幾名隨從,一個個都嚇得只能各自找藏身之處。

「我知道,都退下吧!」鳳熾揚手晾了一晾,遣退了眾人,只剩古總管一人還留守著。

這時,他正好看見白銀叼了一隻通體金黃的鯉魚交到小主子手上,明明咬著魚身的是極銳利的一口虎牙,可是魚交到柳鳴兒手上時,還是活跳跳的。

「好玩嗎?」他走到柳鳴兒身後,笑問道。

「你終於出現了!」柳鳴兒笑嘻嘻的,隨勢將手裡的魚給放回水裡,魚一入水,溜似地遊開,「看來你真的很喜歡這些魚,要不然,我不小心砸破古董花瓶,撕破名家字畫,都沒見你出來吭聲呢!」

其實,她是不小心毀了那些玩意兒之後,才聽人說那些瓶瓶罐罐以及塗鴉,其實是很值錢的,他們都說她是故意的,她也懶得跟他們說明清楚,反正他們要如何想她,不關她的事。

鳳熾看見她那張柔嫩的小嘴咧開一抹笑,沒有絲毫做壞事被逮到的心虛,這瞬間,在他的心裡浮現一個念頭。

他想,她是故意的,故意使壞,故意捉弄人,故意讓她那兩隻大老虎吃掉他池塘裡的魚,因為,如果不做盡壞事,不弄得大夥兒雞飛狗跳,就不能逼他非要來見她不可。

只是聽她說他捨不得池裡的魚,鳳熾淡然笑道:「我來不是阻止你,只是想問一聲,需要我派人把池裡的魚全捉齊給你嗎?來人——?!」

「不必了!」柳鳴兒打斷他的話,看見站在他身後的古總管臉色慘白,忍不住又覺得想笑,「反正這些魚看起來也不怎麼美味,捉了它們做什麼,讓它們留在這池子裡多活幾天吧!」

「你確定?」說著,他眉梢一挑。

「嗯。」她點點頭,無比肯定,朝著他露出一抹再燦爛不過的笑容,「既然你終於得空來見我了,我正好可以把帶來的禮物給你,雖然我不知道你所說的『款待』原來就只是找一堆人圍著我團團轉,給吃給喝的,不過,我給你帶來的這份禮可是相當有誠意的,是給你帶來的,所以還是要給你!」

「神仙果?」

此刻,他們二人與兩隻老虎移到了偏廳之中,鳳熾看著她交到他手裡的小顆紅色果實,約莫尋常男人拇指大小,一接過手就立刻嗅到清冽的香氣,還有一種十分誘人的甘甜味。

「對,據說是長在天山上,神仙愛吃的果子,是我爹在很久以前移植一株到『百花谷』,吃了可以延年益壽,尋常人可以百病全消,練武之人可以增加十年功力,九年才開一次花,從開花到結果需時一整年,所以,要得一顆神仙果,需要十年的時間,而且,一整株也只長這一顆。」柳鳴兒笑著說完,用期待的眼神催促他吃掉。

「可是你卻把它送我,既然是如此珍貴的東西,不該自個兒留著嗎?」不是不信她的話,而是一顆小果子可以增進十年功力,實在匪夷所思。

她小臉微偏,似乎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你不是我的朋友嗎?珍貴的東西拿來送朋友,不對嗎?」

聞言,鳳熾微愣了下,她率直的言語令他感到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他勾起淺笑,在她期待的眼神之中吃掉了那顆「神仙果」,只覺那氣味十分特殊,在整個吞進喉嚨之後,香氣的餘韻令人感到心曠神怡。

「好了,我該走了。」柳鳴兒見他把「禮物」給吃掉了,站起身,雙手搓拍了兩下,臉上掛著終於把事情辦完的滿足笑容,「等這神仙果再結果的時候,我再來看你。」

鳳熾立刻意識她所說的話不太對勁,眉心微擰,瞇細眸光道:「你不是說這神仙果十年才結果一次嗎?」

她點點頭,似乎不覺得自己說的話哪裡奇怪,「人家不是說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嗎?咱們是朋友,十年才見一次面也還是朋友啊!」

聽她把秦觀的「鵲橋仙」拿來胡亂比喻,鳳熾不住是好氣又好笑,「是,無論多久才見一次面,咱們都還是好友,不過,你來了『刺桐城』幾日,咱們好不容易才見面,你不多待幾天,讓我這個好友善盡款待之責嗎?」

「就讓人給吃給喝的?」她笑哼了兩聲,表示敬謝不敏。

「不,是由我親自款待,一定教賓主盡歡。」鳳熾定眸瞅著她,不願意讓她就此回去,就只帶著讓人「給吃給喝」的印象。

他總覺得就這樣讓她回去,是丟了他鳳熾身為「鳳島」東家的臉面!

「可是他們都討厭我呀!」

「你在說誰?」他微挑起一道眉梢。

「很多人。」她伸出雙手比數,卻發現十根手指都用完了還不夠數,「那些自稱是鳳熾你手下的人,我知道他們個個都討厭我,見了我和黃金白銀,都當成瘟神一樣厭惡和懼怕,我走了正好讓他們輕鬆快活。」

「你在乎嗎?鳴兒。」鳳熾輕撇起一抹笑痕,直視著她,「他們討厭你又如何?你在乎別人心裡如何看待你嗎?」

「不在乎。」她聳了聳纖肩,毫不猶豫的回答態度,一如她不假辭色的直率個性,「可是我不要你討厭我,我不過跟他們相處幾天,就教他們如此討厭,那要是我跟鳳熾你也多相處幾天,你一定也會討厭我,不如讓咱們十年再見一次面,就永遠都可以是好朋友。」

她所說的每一句話,都令鳳熾覺得不可思議,他以深沉的目光直視著她,原以為她只是以退為進,可是,他看著她反過來注視他,那疑惑的眼神似乎不太明白他為什麼要一直盯住她不放。

為了要永遠都跟他當好朋友,所以寧願十年才見一次面?這瞬間,她與眾不同的思考邏輯讓他忍不住失笑出來。

「留下來。」半晌,他收住了笑,沉聲說道。

「你沒聽清楚我剛才說的話嗎?你會討厭我呀!」柳鳴兒搔搔頭,心想該如何才能讓他明白她的「萬不得已」。

「我不討厭你,只是你以為我會。」他的嗓音平穩而和緩,一如他溫柔的容顏令人看起來舒服而悅目,「雖然神仙果十年才結果一次,可是十年才能見你這位好友一面,會讓我覺得遺憾,鳴兒,我不會討厭你,我向你保證。」

「那你可以保證,如果有人向你說我的壞話,無論說我做了多教人討厭的事,甚至於說我是個十惡不赦的大壞蛋,你都會相信我的清白嗎?」

在不知道「百花谷」以外的世界時,柳鳴兒不懂這一點有多重要,可是直到這幾天,她才知道,原來,只要一被人當成了壞蛋,別人就很容易把這「壞蛋」沒做的壞事,全都推說是「壞蛋」做的。

所以,她明明只打破兩隻花瓶,後來又有另一隻花瓶被打破了,婢女們推說是她做的,人們就真的認為第三只花瓶也是她打破的,她心裡覺得很生氣,氣呼呼跟他們說不是,但每個人都一口咬定她是在狡辯。

她想,以後這「鳳鳴院」裡再有花瓶被打破,即便她人已經在萬裡之外,大家也都會說是她做的吧!她不懂這就是所謂的「替罪羔羊」,就只是不喜歡那種感覺,所以,她想要鳳熾相信她!

「那你先告訴我,你是嗎?」鳳熾淡挑起一道眉梢,笑問道。

「你看!你一開始就不相信我了,還說不會討厭我?!」她撇了撇紅潤的唇角,後退了幾步,「還是十年見一次面比較好,這樣一來,就算天下人都討厭我柳鳴兒,至少還有你是我的好朋友。」

說完,她朝他綻放一抹明艷至極的笑靨,爽快地轉身,以手圈口發出一記哨聲,「白銀,黃金,咱們走了!」

兩隻大老虎聽見小主子的叫喚,不約而同地起身,兩雙炯炯有神的虎眼朝著門內望去,等著她過來與它們會合一同離去。

「留下來,讓我彌補這幾日來對你這位朋友的冷落。」鳳熾冷不防地以大掌擒握住她纖細的臂膀,在她的身後說道:「我答應你,以後,只要你說自己是清白的,我便信你,便不相過問。」

柳鳴兒眨眨美眸,眸裡的笑意就像閃爍燦爛的星子,「真的?」

「真的。」他點頭,渾厚的嗓音再肯定不過了。

一連幾天,柳鳴兒被一堆亂七八糟的「誤會」強加在身上,心裡早就嘔得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此刻聽鳳熾說會相信她,她心裡高興得就像得到全天底下最珍貴的寶貝,沖上去一把抱住他。

「鳳熾!鳳熾!鳳熾!」她好快樂地喊著他的名字,覺得每喊一次,就像吞了顆糖,連心裡都甜了。

「為什麼這樣喊我?」他一動也不動,就像一棵大樹般,任由她像只猴子似地攀抱住。

「不為什麼,因為我高興。」

「只要你高興,你便會這樣喚人嗎?」

「對。」她點點頭。

「也會像這樣隨便將人一把抱住?」他以目光瞅了下她緊抱住他的一雙纖臂,唇畔泛起一抹淺笑。

對於他這個問題,柳鳴兒微偏著小臉很努力地思考,最後,她以有些遲疑的嗓音回答他,「我只抱過我爹,還有白銀和黃金。」

「是嗎?我知道了。」鳳熾笑著頷首,心裡明白她的意思,那就是她只抱喜歡的人和東西,而他,想必就是她喜歡的人吧!「你一個人來『刺桐』,家裡的人不擔心嗎?」

聞言,柳鳴兒愣了一愣,一雙宛如黑色寶石般明亮的美眸頓時顯得黯然,她放開鳳熾,低著頭,好半晌才幽幽地回答道:「那天我回去的時候,就沒見到龜爺爺人了,我給他留了書信,說我來了『刺桐』找你,我也已經讓黑鴿子帶書信去找爹,如果他見到書信,會知道要到哪兒找我,等他來找我之後,我們要一起去遊山玩水,他說要先去給我探路,一定能帶我吃香又喝辣。」

說到最後,她絕美無倫的臉蛋又重新綻放了光亮,鳳熾瞅著她,心想若非他是知情的,要不,很難想像她口裡那個先幫她去探路,要帶她去「吃香又喝辣」的人竟是「天下第一惡人」傅鳴生!

雖然,以鳳熾銳利的直覺,感到這整件事情裡透著不尋常,不過他只是淡淡一笑,沒予置評……

作者: magmag    時間: 2012-5-11 10:10 AM

第四章

眾人原以為鳳熾知道柳鳴兒究竟闖了多少禍之後,應該不會想將她留下來,可是,他們都料想錯了,她不只留了下來,還留得名正言順。

在「刺桐」,人們有著很深厚的王爺信仰,其中尤其以「通遠王爺廟」的香火最鼎盛,因為這裡大多是靠海吃飯的人,無論是打漁或經商,在出航之前,都會來廟裡祭拜,在他們的心裡,深信著這些王爺神明會保佑他們一路可以風平浪靜,平安歸來。

而每次有熱鬧的廟會時,就少不了「嘉禮戲」,也就是所謂的絲線傀儡戲,以十字絲線控制偶人出演戲出,而之所以會被稱為「嘉禮戲」,是因為它常在廟會上用作酬神嘉禮之用。

柳鳴兒總覺得這些可以用絲線來控制的偶人簡直不可思議,所以,無論是「天後廟」或是「王爺廟」,反正只要有熱鬧有唱戲的地方,就會看見她和兩隻大老虎的身影,不過,只除了幾個不怕死的小孩之外,沒人敢接近他們。

人家說「熟能生巧」,而柳鳴兒覺得傀儡戲看多了,自己都能演上一出了,而當她聽鳳熾說陶朱爺近日會回「刺桐」,正逢他七十大壽,到時候「鳳鳴院」裡會有不小的熱鬧,就主動說要幫忙。

雖然與陶朱爺素昧平生,也從未見過面,不過,一聽到會有熱鬧,柳鳴兒立刻自告奮勇要給陶朱爺演一齣「嘉禮戲」,名目上是祝壽,其實是她自個兒想玩個過癮。

此刻,在「鳳鳴院」的大堂院前,鳳熾與白銀黃金兩隻老虎正在欣賞著柳鳴兒自編的戲碼,她站在布幕之後,手持著兩隻絲線傀儡,在師傅的指導之下,倒也唱得有模有樣,戲曲裡特地加了些她聽來的南腔,鳳熾聽了會心一笑,以一個才來「刺桐」不到一個月的人而言,她的學習力不可不謂驚人。

「鳳熾。」柳鳴兒冷不防地喚了他一聲。

他笑問道:「怎麼了?」

「已經演完了,你要拍拍手。」她將手裡的傀儡交給一旁的師傅,雙手背在身後,嬌顏微昂,一副等人稱贊的模樣。

「好,很好。」鳳熾笑著配合,給了她一串掌聲,「人家說名師出高徒,不過,到底是你這位高徒自個兒成材呀!」

柳鳴兒聽見他的誇獎,笑得合不攏嘴,明明是張還帶著三分稚氣的臉蛋,卻已經有著無比的動人嫣然。

而在這同時,洛紫綬與婢女嫵娘站在穿堂之外,正好看見鳳熾含笑鼓掌的模樣,心裡頗覺得不可思議。

「小姐,炎爺到底在想什麼?你是他未過門的妻子,他怎麼可以不懂得要避嫌呢?」嫵娘氣憤地說道。

「你住嘴,你這奴才敢這樣說炎爺,我這個主子還不敢呢!」洛紫綬回眸橫了婢女一眼,眼神仿佛在說別亂說話,給她惹禍上身,「如果你還想在『鳳鳴院』裡安然過日子,就最好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

「可是,小姐你就不覺得委屈嗎?」

「委屈?」洛紫綬頓了一頓,驀然燦然地笑了,「算算咱們洛家這些年來得到的好處,就一點都不委屈了,嫵娘,你記好了,我對炎爺只有感謝,從來沒想過委屈這兩個字。」

說完,她轉身離去,無視在穿堂另一端的熱鬧,嫵娘卻覺得主子是在嘴硬,狠瞪了柳鳴兒一眼,跟著主子的身後走了!

其實,柳鳴兒至今還是不太明白「款待」的真正意義,不過,在鳳熾一連陪她排練了幾天「嘉禮戲」之後,她覺得最好的「款待」,莫過於主人真心的作陪,心裡高興得不得了,倒是第一天來見到的洛紫綬,雖然都同樣住在「鳳鳴院」裡,她們卻難得能夠碰上一面。

反而是那個叫嫵娘的婢女,還碰過幾次面,可是總沒給她好臉色看,不知道是誰把那嫵娘給惹得整天都不高興;自始至終,柳鳴兒完全不覺得自己就是惹嫵娘生氣的兇手。

今天一早,鳳熾早早就出門了,她則是讓白銀負著一大包傀儡和道具,到「通遠王爺廟」前的廣場,表演一小段戲給認識的孩子們看,當她唱出一大段南腔時,他們個個開心拍手,直說她學得真好。

最後,她心滿意足地回到「鳳鳴院」,追著古總管問了半天,才知道鳳熾還沒回來,只好一個人帶著黃金和白銀閒晃,身前還操弄著一尊絲線傀儡,讓它就像人一樣在走路。

「唉呀!輕手些!」

院子另一端傳來驚叫聲,引起了柳鳴兒的注意,她悄悄地走過去探頭,看見兩名婢女站在一棵結實累累的桃樹前說話。

其中一名比較年長的婢女說道:「你可千萬當心些,這可是陶朱爺公很寶貝的桃樹,好不容易才結了果,聽說是他的侄孫兒從神山上求來的仙桃樹,他已經盼著要吃這仙桃很久了,說這是那個侄孫兒回報他最好的孝心,要是有個閃失,看你去跟誰交代!」

「可是,我瞧不出來這桃樹——?!」

「不懂就少說話,走走走,咱們還有活兒要做呢!」

在兩名婢女離開之後,柳鳴兒才從暗處裡出來,走到桃樹之前,看著枝頭上的結實累累,「白銀,黃金,你們說這是仙桃樹嗎?」

她偏著小臉,左看右瞧,兩隻老虎也學著小主子一樣,頭往左偏,再往右偏,一人二虎很認真地在研究眼前的「仙桃樹」。

最後,柳鳴兒走上前去,湊近一顆已經染上粉色的大桃子嗅聞了兩下,想起剛才兩名婢女所說的話。

終於,在沉默了好半晌之後,回頭對兩隻愛虎露出賊兮兮的笑,「你們一定很想嘗嘗仙桃的味道對不對?沒問題,包在我身上!」

兩隻老虎面面相覷,不約而同露出疑惑的表情,心想他們是哪裡讓小主子覺得他們想吃仙桃呢?!

不過,就在這時候,柳鳴兒已經動手開始拔桃子,一顆接著一顆,拔得不亦樂乎了起來,就在她把整棵樹上的桃子都快拔光時,身後傳來婢女的尖叫聲,久久不絕於耳……

  ※   ※   ※

來往「刺桐」經商的人,無人不知「祥和會館」這個地方,表面上是開門做生意的客棧,其實是鳳家旗下經營的商幫根據地。

嚴格說來,要論經商的手段,鳳熾不如「京盛堂」的當家雷宸飛,可是,若要論攏絡統籌商家的手段,那雷宸飛則是遠遠不如鳳熾,若要論在朝廷的頭銜,鳳熾不如第一皇商鷹揚天,可是,那並不代表他在朝廷就沒有能使力的餘地,相反地,在沿海地方,只要他說一句話,沒有半個朝廷官員敢站出來反對,只能順著他的話去跟朝廷交代。

所以,人們知道,朱色的鳳凰旗幟所代表的不只是鳳家的船隊與商行,而是一個商幫的徽號。

「炎爺,這次全多虧你鼎力相助,要不,下官絕對不可能在短短幾日之內,就擊退那些來犯的倭寇。」

曹英雖然領銜總兵之職,說起來官位不低,可是在鳳熾面前卻是客客氣氣的,仿佛是替他辦差的手下。

聞言,鳳熾只是淡然微笑,此刻他們正在「祥和會館」最裡面的上房之中,雖說他是這間會館的東家,可是眼前這頓酒菜,卻是曹英堅持要款待回報,以示鳳家的船隊協助他的海軍隊打退倭寇。

「不過是舉手之勞,曹總兵客氣了。」鳳熾撚起酒杯,敬向曹英,只見對方也飛快地拿起酒杯回敬。

其實,鳳熾心裡很清楚,表面上是幫朝廷打倭寇,可是,實際上卻是趁此機會一探究竟,一舉殲滅當初與嚴寬勾串的倭賊,說起來,他與朝廷是各取所需,互蒙利益而已。

「來人。」鳳熾驀然揚聲對外喊道

話落,只見汪飛帶著幾個護勇打開上房的門,扛進了幾個大箱子,看起來沉甸甸的,裡頭似乎都裝實了東西。

「炎爺,這是……?!」

泛在鳳熾眼梢唇角的笑,依舊淡得像是被風吹開的漣漪,「曹總兵這次打退倭寇,朝廷要你回京去覆命,既然是進京見皇上,總不好意思什麼都不帶上吧?這些只是鳳熾的一番心意,就當做是總兵從倭寇手裡得到的『海外奇珍』,見著皇上與皇后,鳳家的事就什麼都別提,既然是總兵你的功勞,不該的事情說多了,你的功勞怕就要蒙汙了!」

一時之間,曹英感激得只差沒在鳳熾面前跪下來,因為,他今天設宴,不只是為了感激,更是要找機會開口,告訴鳳熾說他是不是可以暫緩告訴朝廷,這次的事是鳳家的船隊立了大功,就怕皇帝要究責,說他這個總兵辦事不力,沒想到鳳熾竟然自個兒開口了!

「謝炎爺!」曹英站起身來,朝鳳熾拱手說道:「今天炎爺的大恩大德,曹英日後必定竭誠報答,否則枉生為人!」

  ※   ※   ※

「鳴兒?」

蒙朧之中,柳鳴兒聽見了鳳熾在喚她,她迷惑地睜開美眸,看見他溫爾俊雅的臉龐微顯露出擔憂,轉頭望向一旁的白銀和黃金,這才發現自己竟然躺在「小蘭亭」的寢房裡。

「為什麼……是在房裡?我明明就在門口要等你回來……」她覺得好虛弱,就連要說完一句話的力氣都提不上。

「你太小看『刺桐』濕熱的天候,剛才大夫來看過,說你日頭曬得太烈,得了急痧,來,把這碗水給喝了。」說完,他將她半扶起身,伸手端過擱在一旁幾凳上的一碗清水,就唇讓她飲下。

「這水是鹹的……」柳鳴兒喝了兩口就別過頭,不肯乖乖配合。

「就說你是得了急痧,依『刺桐』地方人的習慣,要炒鹽和清水喝下,如果還是不見好轉,就要刮痧,要在你的足下股上找到紫色的筋脈,刺出血來,人們有一說,緩痧急痧,刺出血花,走馬之胎,火爆如雷,所以,比起喝鹽水,還是你比較想要挨痛?」

「我不要!」她皺了皺俏鼻,又乖乖喝了口鹽水,「我記得我爹說過,要是得了暑症,只要喝下幾碗甕藏一年以上的雪水就可以了,雪水的性寒冽,拿來解暑氣是最好用的。」

雖然「百花谷」內四季如春,可是山陵之上還是會下雪,每年冬天她爹都要收藏幾大甕,拿來泡茶釀酒,滋味特別甘美。

「鳴兒,你這是為難我了!『刺桐』地處南方,極少見雪,也沒有藏雪的習慣,不過經你這麼一說,以後我會讓人去辦,現在只能委屈你喝掉這碗鹽水,不好喝也要喝,再不然就用我說的第二個方法,讓你好得快些。」

柳鳴兒揚眸瞅了他一眼,心裡覺得迷惑,總覺得他所說的每一字一句似乎都語帶威脅,可是聽他文徐的嗓音卻是如沐春風,眼眉也都是含笑的。

她微扁了下嫩唇,乖乖地把一碗鹽水都喝下肚,喝完之後再躺回床上,已經是半昏沉地閉上眼。

「鳴兒?」鳳熾輕聲喚她,長指梳開覆上她蒼白臉頰的柔軟青絲,「你還沒說,為什麼要在門口等我回來?古總管說你完全不聽勸告,執意要等我回來,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想先……說……我怕他們……胡說八道,所以……他們之前……我……先說……說……」

話才說到一半,她就已經不自主地陷入昏睡,從小就在「百花谷」裡長大的她,對於「刺桐」熾盛的暑氣實在招架不住,當然更別提她是坐在門口,曬了整整一個半時辰的日頭,現在整個人昏沉得難受。

「鳴兒?」鳳熾又喚了聲,沒聽見回應,知道她又昏睡了過去,他轉眸看著白銀與黃金,它們明明是令人駭怕的猛獸,可是此刻蹲守在小主子的身邊,宛如溫馴的大貓。

這時,洛紫綬敲門,帶著嫵娘端著一壺茶走進來,她轉身從婢女手中接過承托,擱在寢房央心的桌案上。

「炎爺。」她看見白銀與黃金,不自覺地後退了幾步,但臉上還是硬帶著微笑,對鳳熾說道:「這是紫綬讓人給鳴兒姑娘准備的『神粬茶』,沒想到下人們竟然沒人給姑娘准備這茶,以後我會注意,同樣的情況不會再發生了!」

「神粬茶」是「刺桐」的特有的藥茶,是當地人拿來平常飲用,可以消暑解熱,尤其到了夏季,更是會大量飲用,避免暑症。

自始至終,鳳熾只是以沉淡的眸光瞅著洛紫綬,靜靜地聽她把話說完之後,揚聲對外喊道:「古總管人在外面嗎?」

「是!」古總管聞喚進來,心裡有些忐忑不安,其實他知道如果自己照料得再周延些,今天柳鳴兒不致於會得急痧臥倒在床。

「你們都在這裡正好。」鳳熾看著洛紫綬與古總管,唇畔晾起了一抹淡薄的笑,「有些話我要跟你們說清楚,鳴兒是我的客人,今天她有任何閃失,就是我這個主人照顧不周,如果你們誰要丟我的臉面,我不會跟誰客氣,你們是知道我的,有些事情我不會追究,可是你們心裡要拿捏好分寸。」

鳳熾不是瞎子也不是笨蛋,他不以為今天柳鳴兒急病之事,會只是一連串的意外疏?而已

「是。」洛紫綬與古總管異口同聲回道,臉色都不是很好看,知道鳳熾是真的動怒了。

這時,在後頭的嫵娘一心只想幫自己主子說話,一臉急搶著想開口的表情,想要告訴鳳熾說柳鳴兒頑劣成性,把陶朱爺的桃樹果實都給摘光,不過,她才出了個聲,立刻就被洛紫綬給掃了一眼,示意住嘴。

「都退下吧!」鳳熾晾手,心裡懶言,也不想再多聽他們說半句,就在古總管與嫵娘都陸續退出,他出聲喚住了洛紫綬,「紫綬。」

「是,炎爺。」聞喚,洛紫綬定住腳步,回眸頷首。

「別說我沒善待你,你想任何東西,就只管去爭去要,我相信以你的聰明才智與本事,絕對可以輕鬆到手,而只要你能到手的,就是你的,我不會說第二句話。」說話的同時,鳳熾深沉的眸光一直都定在昏睡不醒的柳鳴兒身上,以長指為她順發,那如絲般的發逗留在指尖的觸感,令人眷戀不捨放開。

洛紫綬微愣了下,訝異於鳳熾敏銳的觀察,她強按住內心的震驚,只是溫順地笑著回答:「是,紫綬先謝過炎爺了!」

  ※   ※   ※

在虛弱無力的昏沉之中,柳鳴兒做了一個夢,她夢見了在七夕的夜裡,她與鳳熾一起跟著人群在河畔流放花燈。

其實,她並不怎麼肯定那男人是鳳熾,只是模樣很像,她甚至於不覺得自己認識他,仿佛在夢裡的那天、那河畔,他們只是巧遇的陌生人,說是一起放流燈也不盡然,因為,只有她在放燈,而他只是站在旁邊看著。

「如果你不是來放流燈的,是不是就靠邊站,別擋住人家的位置呢?」她放完了帶來的幾盞蓮花燈,終於忍不住抬頭對他說道。

「是誰說,只有放流燈的人才能站在這河畔呢?」他挑起眉梢,含著笑的眼眸裡帶著一抹質疑。

「難道你沒看見後面要放燈的的人那麼多,你怎麼好意思佔著一個絕佳的位置不讓呢?」

「要看熱鬧,當然要佔住最好的位置,我在看你們一個個白費力氣在做蠢事,你們以為放這流燈,真的可以讓黃泉裡的亡者看見嗎?」

「當然會!亡者會看見的,每年就只有這一天,人間的流水另一端會與黃泉重疊,無論是大江大海,只要是承載著生者思念的流燈,就能在黃泉出現,把他們的思念帶給亡者知道,聽說,亡者能在那燈花的火光之中,看見他們的親人與妻兒在彼岸呼喚他們的情景。」

「你真的相信嗎?」

「我不是相信,我知道那是真的!」她話才說完,就看見他毫不客氣笑了出來,「等你死了就會知道我不是胡說八道,就怕到時候沒人放流燈給你這個刻薄成性的男人,到時候你還是要覺得我在跟你亂說話。」

「你不覺得自己說這話太過分了嗎?我不過就是不信你,你就要咒我死,咒我在這世上沒人會思念我嗎?」他回覷她的目光冷冷的。

「我?!我是說——?!」她一時語塞,回想起自己所說的話,真有咒人的意思,「對不起,我們兩人素昧平生的,我不該對你說這種話。」

「嗯。」他輕吭了聲,表示接受她的道歉。

「要不,如果哪天你死了!我是說,如果你比我早死的話,」她急急忙地補充說明,就怕他又要挑她語病,說她根本就存心咒他早點沒命,「無論到時候有沒有親人會給你流放花燈,我都會放燈給你,到時候,你就會知道我說的話都是真的,打勾勾?」

他看著她豎起的小拇指,遲疑了半晌,終於也伸出手,與她手勾手列印,兩人相視而笑,在滿河燈花的火光之中,顯得迷離夢幻,不切真實。

「如果我死了,一定是死在海上,記得,你的燈要流放到大海之中,如此一來,我才能看得見你的燈花。」

「我只是說如果,你不要說得一副你真的會比我早死的樣子!」她捂住耳朵,氣惱地瞪著他的笑臉。

「我也只是說『如果』啊!」他聳了聳寬肩,覺得她的反應很有趣。

她還是瞪著他,而且是更用力地瞪著,看出這男人根本就是在逗她玩樂,一點都不安好心眼。

這時,她聽見了身後傳來呼喚自己的聲音,那男人的嗓音是如此熟悉,所以,她回過頭要尋找呼喊她的人,就在這瞬間,夢境戛然而止。

柳鳴兒緩慢地睜開一雙美眸,好半晌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地,直到看見白銀和黃金蹲坐在一旁,兩顆大腦袋並著擱在床邊,似乎已經在等她醒來很久了,在它們炯亮的虎眼裡不約而同都有擔憂。

「我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她翻側過身,笑咪咪地看著它們,一手碰一個虎鼻子,感受它們溫熱的鼻息與蹭弄,開口想要告訴它們夢境的內容,但記憶卻瞬間變得很淡薄,就像波光水影一樣,變得透明不可捉摸,「怎麼會忘記呢?明明是一個很好的夢啊!好吧!等我想起來再告訴你們,不過,我在夢裡聽見爹在喊我,不會錯的,那是他的聲音,我一定不會聽錯。」

  ※   ※   ※

經過兩日的休養之後,柳鳴兒雖然是得了急痧,但畢竟是年輕孩子,很快就已經恢復平日活蹦亂跳的精神,不過,可能也因為太年輕,定性不夠,明明想著要告訴鳳熾的事,卻完全拋在腦後,直到陶朱爺今天回到「刺桐」,立刻就知道他的仙桃被柳鳴兒拔得一顆不剩,氣呼呼過來興師問罪。

「那個丫頭!那個野丫頭!」原本就已經是面色紅潤的陶朱爺,此刻更是氣得宛如關公再世,那滿面的紅與通白的發,形成了極搶眼的對比,「竟然把我苦心養了多年的仙桃全給摘了!」

鳳熾坐在堂前的太師椅上,以手支額,沉靜地聽著陶朱爺抱怨,臉上的表情依舊是一貫的淡笑。

而站在陶朱爺面前的,則是被請過來的柳鳴兒,「不過就是幾顆桃子,如果你真捨不得的話,我去砍一棵回來賠你,省得你小氣告我狀!」

「你你你……做錯事還狡辯,究竟是哪家的野孩子,這麼沒家教!」陶朱爺哼哼了兩聲,「聽說你要在我的壽宴上表演『嘉禮戲』吧!我看不必了,我就不信你能有多認真!」

「不演就不演,你不要我也不稀罕!還有,我叫柳鳴兒,有名有姓的,才不是野孩子。」說完,她扳下一隻眼睛,吐舌頭對他做鬼臉,「猴子屁股。」

「你說什麼?」

「我說你的臉紅得像猴子屁股!」誰教他要說她是野孩子!

「你你你……?!」陶朱爺被她氣得差點心髒無力,說不出話,「這叫紅光滿面,聽見了沒?是紅光滿面!」

「對,是紅光滿面,紅得像猴子屁股。」她哼哼了兩聲,完全不甘於居人下風,「你生氣了?生氣了就代表我說對了!」

「炎爺!你看這丫頭!」陶朱爺氣到只差沒掄起拳頭打人。

「陶朱,鳴兒說得是過分些,不過,你是不是也太認真了?她不過是個孩子,別跟她計較。」一旁的鳳熾笑容淡淡的,說話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要老人家息事寧人,莫要再提了,「而且,不要她的『嘉禮戲』是你說的,她其實做得很好,你不要,是可惜了。」

比起前些時日看她虛弱無力的樣子,他寧可見到她到處去闖禍,反正敢告到他面前來的人不多,他也已經命令古總管要跟著收拾善後,所以也不怕她禍闖多了,他的耳根子也會跟著不清淨。

雖說,就連他也知道那棵仙桃樹對於陶朱爺的意義重大,任誰也沒想到柳鳴兒會去把那些結果的桃子拔得一顆不剩。

他才想她不是太壞,卻沒想到頑劣成這副德性!

「可是炎爺,她——?!」就算已經聽懂主子的暗示,陶朱爺還是一口氣吞不下去。

而跟著一起跳腳的,還有柳鳴兒,只不過生氣的原因不同,「我才不是孩子,鳳熾,我今年十六歲了,我在這裡看見很多女子十六歲都已經當娘了呢!所以我才不是孩子!」

因為別人都生孩子當娘了,所以可以證明她也不是孩子?鳳熾為她這個說不通的邏輯感到好笑,「是啊!尋常女子十六歲已經可以談論婚嫁,可是在我看來,你的心性跟一個孩子沒兩樣,讓現在的你生養孩子,不就等於是看一個孩子在養另外一個孩子嗎?」

「那我要怎麼做,你才會覺得我不是孩子呢?」

「你肯承認自己的所作所為像個孩子嗎?」鳳熾不答,反而問道。

「我……我是問你,要怎麼辦才會讓我不像個孩子,又不是承認我自己像個孩子……唉呀!反正我跟你有理說不清,我不像孩子,一點都不像,我十六歲了,才不是個孩子。」

「在這天底下,只有孩子才會不願意承認自己是個孩子。」鳳熾笑瞅著她,含笑的嗓音徐如春風。

此話一出,一旁的陶朱爺毫不客氣地笑了起來,惹得柳鳴兒也沒客氣投予瞪視,但她鼓著臉沒說話,反正她說什麼都會被以為是小孩在無理取鬧。

所以,她決定不繼續跟他們扯淡下去,知道自己是說不過鳳熾的,她扳眼給陶朱爺做了個鬼臉,轉身踏著大步走出去。

「炎爺,你看看!你看看這丫頭,根本一點悔意也沒有!」陶朱爺吹鬍子瞪眼睛,不知道這個柳鳴兒究竟是哪裡討他主子的喜歡。

「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少跟她計較,做不到嗎?」鳳熾渾厚的嗓音淡淡的,眼神裡似有一絲不耐。

「但野丫頭不教不乖啊!」

「我有說要她乖嗎?」他揚起眸光,淡瞅了老人一眼。

陶朱頓時住了口,聽出主子這話裡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人們說得沒錯,柳鳴兒之所以能在「刺桐」無往不利,帶著孩子們去惡作劇都還能安然而退,是因為在她的背後,有鳳熾的知情默許。

只是,跟隨在鳳熾身邊多年,算得上是頗受重用的心腹老臣,卻真沒見過他這位主子與誰真正親近過,像對待柳鳴兒一樣明顯的偏袒維護。

他才剛回「刺桐」,就聽到很多人說那柳鳴兒根本是妖女,不只那長相美得驚人,還帶著兩隻能聽得懂人話的大老虎,不過短短的時日就收服了他們東家的心,陶朱爺心想,看來人們的話不無幾分可信!

而在這同時,從大廳裡跑出來的柳鳴兒,一臉氣悶地邊走邊跺腳,想到陶朱爺把她辛苦排練的「嘉禮戲」說得一文不值,心想就覺得生氣,就在她圈指正想發出哨音喚來黃金與白銀時,目光注意到有個年輕男人坐在緣廊的扶靠上,在他的手裡似乎捉了個小東西。

「你做什麼要養蟋蟀?養蟋蟀好玩嗎?」她看見他拿著一顆小小丸子形狀的東西在喂蟋蟀,聽見她說話的聲音,抬起頭看她。

秦震早就注意到她過來,畢竟是一步一跺腳,那孩子似賭氣的腳步聲,不惹人注意都很難,他微笑回道:「我很難告訴你養蟋蟀到底有多好玩,不過如果你有興趣的話,我可以帶你去看。」

  ※   ※   ※

「快快快!快咬它!」

「不可以輸!讓它瞧瞧咱們的厲害!」

他們才剛到天橋,還不到一會兒功夫,柳鳴兒已經與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圍著張桌案,跟著鬥蟋蟀一起鬧騰了起來。

秦震站在她的身側,看著她如玉琢般的嬌顏,明明擁有一張國色天香的臉蛋,可是一舉一動之間,卻充分透露出她仍舊未脫的稚氣。

他不必多加猜想,就知道她就是傳聞之中,很受到鳳熾疼愛的少女,也是陶朱爺口中那個拔光他養的仙桃,唯恐天下不亂的小妖女,他和陶朱爺才踏回「刺桐」這塊土地沒多久,關於她的傳聞不知道已經聽過多少。

當然,有一半的因素,是拜鳳熾這位「南海霸主」之賜,他下令要照顧的人,任誰都會不由得多投予注意力,所以讓柳鳴兒的一舉一動都特別引人注目,只是她似乎不太自覺而已。

「秦震。」柳鳴兒冷不防地扯住他的衣袖。

「什麼?」一時之間,他不太能反應過來,心裡覺得她直率得太過了頭,雖然今天是他們初識,彼此不算相熟,但也不致於是連名帶姓喊人吧!「你的年紀比我小,可以喊我震哥。」

就像有個人兒一樣,從小到大,就用這兩個字在喊他。

柳鳴兒嫩唇微噘,直勾地瞅了她一眼,對她而言,連名帶姓喊人不見得是生疏,喊哥哥、喊姊姊的,也不見得是想跟對方親近,像她老是「鳳熾、鳳熾」地喊,而她可是很喜歡他的呢!

「阿震。」最後她妥協了,沒再連名帶姓,卻也沒接受他的「建議」,「你說我可不可以也養出一隻像你『義將軍』那麼厲害的蟋蟀?」

「你確定嗎?養蟋蟀看似簡單,可是要養好不容易喔!」

這時,在他身旁的一名少年搶著開口說道:「震哥,你讓她養啦!不要讓她小看我們,以為要養蟋蟀那麼簡單!」

「對啊!對啊!讓她養啦!」幾個少年孩子跟著一起叫道。

聽著幾個孩子跟她都已經摸熟了,說話沒在跟她客氣,秦震忍不住失笑了起來,孩子們看似等著要看她好戲,其實是拐個彎兒,代替她開口要求,要他把一身養蟋蟀的功夫都傳授出來。

可是柳鳴兒卻沒聽懂他們話裡的含意,美眸微惱地掃瞪了他們幾個一眼,心想她是哪裡對不起他們,需要這樣跟她過不去?

秦震與幾個少年相視一眼,都是會心微笑;只要他留在「刺桐」的時間,他都會跟一大群少年孩子相處在一起,人們都說他不思長進,成天就跟孩子們玩賭玩詐,哪天才能真正像個大人呢?

不過,秦震不在乎別人如何看待自己,只有他心裡清楚明白,有時候真要辦些事,孩子們刁溜的身手,以及不起眼的年紀,往往比大人更好作用,而教他們玩賭玩詐,就是要他們學聰明,以後不容易被騙,所以,在人們眼裡,孩子就是孩子,可是,在他眼裡,這些孩子們用處可大了!

這不是他從前會有的想法,但他不再是從前的秦震。

自從在沈晚芽的安排之下,讓他跟著陶朱爺走闖五湖四海,才短短時間,就因為自作聰明、不懂收斂的狂妄個性得到不少教訓,但他總是不服氣,不以為自己哪裡有錯。

直到那一天,他跟隨陶朱爺去了「祥和會館」赴一場生意飯局,正好看見也在當場的鳳熾,親眼目賭他與在場的商擘們談笑風生,談起生意時,運籌帷握的精明,只是在那當下,他的心裡有著不以為然,以為鳳熾能成為「南海霸主」,靠得不過就是鳳家的祖蔭,不全是他自個兒的本事!

當酒過三巡之後,鳳熾把場面交給陶朱爺,說要出去走走,紓解微醺的酒意,臨出門時看見他,便要他一起作陪。

他們出了上房,走到了長廊的底端,鳳熾打開了推窗,在窗外,正好是一片車水馬龍,「刺桐城」最熱鬧繁華的景象,正好是春夏之交,刺桐樹的紅花正好開得如火如荼,將這個城鎮點綴得十分華麗爛漫。

你的名字叫秦震吧?

鳳熾問話的嗓音維持一貫的柔和平順,幾乎教人感受不到起伏,他不喜歡這位主子說話的語氣,總教人要從背脊打寒起來。

回炎爺,小的秦震。

他拱手回答,很小心不讓自己的想法顯露於表面,就算再不會看人臉色,也知道所謂的明哲保身。

陶朱不只一次在我面前提起你,老人家從不吝於誇贊你的聰明,但是,你真的認為活在這世上,只有聰明就足夠了嗎?

一時之間,他不太明白鳳熾為何突然說出這番話,但在後來,他細想過,或許是因為在那天之後不久,他才剛又因為一時眼見不過,跟其他弟兄們起了沖突,最後是讓陶朱爺充當了和事佬才解決。

因為在當下沒想明白,所以他只是緊抿著嘴巴沒有回答,只見鳳熾神情怡然地望著窗外的景致,淡淡地繼續說下去。

就當做是我給你的忠告,縱使你的精明有十分,也最好都藏匿在渾厚之內發揮作用,論古今敗者,精明者十居其九,所以,鋒芒太露,究竟是傻還是聰明,你最好想清楚之後再做決定才好。

就算在當下他沒想透,但是,鳳熾的一番話卻是如雷貫耳,一直到他離開久久之後,都還愣在當地不能動彈,從那一天之後,他不再凡事沖動要強,他要讓鳳熾親眼見識,他不是一個只靠幾分小聰明辦事的人,他開始回想從前在問家時,見到芽兒攏絡人的功夫,雖然沒有她的渾然天成,但是,他把握住一個訣竅,那就是凡事要做進人的心坎兒裡,不足的,就靠他待人以忱的真性情,所以到了今天,在他的身邊不乏諸多交心的好哥兒們,也已經得到陶朱爺相當的信賴,能夠擔當起大任。

「阿震,他們說養蟋蟀要用盆,帶我去買盆。」柳鳴兒突然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打斷了他的沉思。

「我那裡還有個不用的舊盆,先給你,用老盆養比新盆好。」他笑笑地回答,看見她似乎有點不信,投給他質疑的一瞥,最後還是點點頭。

對了,是不可思議!秦震終於給自己心裡的想法找到瞭解釋,在看到柳鳴兒的時候,他心裡有種奇怪的感覺,說不出究竟,如今終於知道,原來他是覺得不可思議,像她如此單純孩子氣的人,竟然能夠與鳳熾這樣深不可測的男人相處得融洽?!

在這當中,究竟有什麼不為人知的秘密呢?

在他的眼裡,鳳熾是主子,可是,除此之外,他對這男人總有幾分不自主的畏怖之感,因為鳳熾對付起人的冷酷手段,他是親眼見識過的……

作者: magmag    時間: 2012-5-11 10:11 AM

第五章

夜裡,「小蘭亭」裡少了它會吵會鬧的小客人,一片闐黑,寂靜無聲。

鳳熾走進屋裡,在黑暗之中看見了兩雙炯然發亮的虎眼睛瞧過來,大概也因為柳鳴兒出門沒將它們帶上,整個「鳳鳴院」裡沒人敢來這裡上燈。

他拿出火摺上了燈,站在小花廳裡,看見無論是案上、椅上、櫃子上都擱了好幾樣稀罕的玩意兒沒收拾,有些他瞧了眼熟,因為是他送給她玩的,有些他則是沒見過,聽說,像這樣的東西,都是在船貨一到港,就被她給用「借來玩玩再還」的名義,擅自就把東西給取走了。

不過是音樂盒和西洋鐘這些小玩意兒,他其實不介意她擅自去拿取,而且她說到做到,玩完了也真的都會拿去還,只是在隔天,就會在他的吩咐之下,再把東西交還到她手裡。

已經是被你把玩過的東西,還能拿來賣人嗎?

在他對她說了這句話之後,其後,除非是她真的喜愛得緊的玩意兒,要不,她就不隨便拿取了,而且,在取要的同時,她會讓人來問他,那樣東西可不可以就給她了?!

十有八九,他不會拒絕她的要求,甚至於沒過問她究竟拿了什麼,即便是再貴重的東西,他眼皮子也不會眨一下。

他知道對她而言,沒有什麼貴不貴重,只有好不好玩。

鳳熾走到梳妝鏡前,不似一般女人要備著胭脂水粉,花鈿金釵,天生麗質的她只有一把紅瑪瑙刻制而成的排梳,梳齒之間纏著一根長而柔軟的發絲,是她在給自己梳辮子時留下的吧!

梳子瑪瑙的紅艷顏色,宛若火光般刺痛他的視線,在這一刻,他仿佛又見到那張令他心痛的淚顏。

你看見了嗎?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嗎?我在想你啊!我要你回來……你快回來啊!

那是一張無比動人淒絕的美麗臉蛋,七八分的神似柳鳴兒,但說也奇怪,他從未見柳鳴兒哭過,但是,令他無法忘懷的,卻是她一聲聲呼喚,哭到撕心裂肺般的淚顏。

這時,鳳熾看見兩隻老虎有了動靜,不多久,他也聽到了一串輕巧的腳步聲往這裡過來,接著,就是一記從他背後而來的撲抱。

「鳳熾!鳳熾!鳳熾!」柳鳴兒從後面抱住他精瘦的腰,抬起小臉笑咪咪地看著他回望的眸光。

「你去了哪裡?」他明知故問,因為他早就得到了回報,知道她一整夜都是跟秦震在一起。

在柳鳴兒的腦袋瓜子裡,沒有一句話叫做「男女授受不親」,她以臉蹭了他的背幾下,因為心裡開心而笑得合不攏嘴,「你看你看!阿震給我的蟋蟀,他還要給我老盆,教我怎麼養。」

阿震?鳳熾微挑起一邊眉梢,對於她對秦震的叫喚方式感到質疑,從不曾聽她說過與秦震的交情,不過一天功夫,就已經如此親密了?

但他沒動聲色,只是泛揚起一抹淺笑,接過她獻寶似遞上來的小竹筒,拿在手裡把玩著,「今天晚上玩得開心嗎?」

「嗯,很開心,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那麼開心過了!」

「是嗎?比跟我在一起還開心?」

沒想到他會突然有此一問,柳鳴兒愣了愣,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回答,跟秦震在一起會比鳳熾還開心嗎?

不一樣啊!她心裡知道兩者之間完全是不能拿來相提並論的!

跟鳳熾在一起不是開不開心的問題,而是,她最喜歡跟他在一起,這是無庸置疑的事啊!

「歇下吧!玩了一整個晚上,該累了。」說完,他不著痕跡地扳開她圈住的纖細臂膀,轉身就要離開。

他冷靜的態度令柳鳴兒覺得忐忑不安,比較起來,她寧可聽他責罵,這時,她驀然想起稍早之前的事情,深吸了口氣,道:「你不問我為什麼要拔光那個陶朱爺爺的桃子嗎?

「不,我不問。」鳳熾回頭睨著她,靜雅的眼眸之中,沉澱的一抹近似無動於衷的冷淡,「既然你不覺得自己有錯,我就信你,就不過問,鳴兒,這是我答應過你的承諾,我會做到。」

說完,他轉身頭也不回地走出房門,在這時聽見她的叫嚷聲從身後傳來,「我沒錯!沒有!鳳熾,你聽見了沒,我、沒、有、錯!」

這時,他驀然定住腳步,回過頭看著她,看見她在激動地喊完之後,氣息微喘,眼眶之中已經湧出了豆大的淚珠,在這瞬間,他感覺自己的心就像是被利刃給貫穿一樣,是啊!明明就是這張淚顏,卻又仿佛哪裡不太一樣,到底,她們之間有哪裡不同呢

到底是哪裡不同呢?

柳鳴兒咬住嫩唇,嘗到了淚水的鹹味,整個人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心裡不明白鳳熾為什麼要用那種眼神看著她,仿佛透過她在看著誰,就在她以為他會開口說話的時候,只見他眸色一黯,再度轉過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我要見鳳熾。」

這句話,柳鳴兒在短短幾天之內,不知道已經說過幾次了,可是,每次說完,就像是把石頭給扔進不見底的黑水裡,見不著影,連個回聲也沒有。

所以,今天她纏著古總管不放,已經抱著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決心,纏到了最後,古總管終於忍不住擺出了不耐煩的臉色。

「你就乖乖等著吧!」他話才說完,目光忍不住落到她身後的兩隻老虎上頭,看見白銀的眸子不善地瞇了一瞇,趕緊收起臉色,後退了幾步,幾乎把大半的身體都藏在柱子後面時,才又說道:「炎爺想見你時,他就會來了!像你這樣吵吵鬧鬧的,知不知道會讓人覺得很煩?」

古總管最後幾句話是笑著說的,但他的笑臉是擺給兩隻老虎看的,就怕它們發現他對柳鳴兒的態度不客氣。

其實就算對她不客氣,他們這些奴才也不怕她去向主子告狀,因為,也不知道她是真傻還是裝佯,可是就算奴才們給她臉色看,她也不會去跟主子哭訴,而自然也不會有人因此受罰。

其實,柳鳴兒不是笨,也不是故意裝無辜,而是她覺得任何人對自己說了不好聽的話,都是針對著她來的,與鳳熾何干?她自然不必讓他知道,更不覺得有必要去告狀。

不過,古總管以為他笑著說話,就能瞞過兩隻老虎,卻不知道它們能懂人語,他話才說完,只見白銀怒咆了聲,越過小主子的身畔,欺近到古總管面前,張大了虎嘴咆吼。

「虎大爺,饒命啊!不要吃我……我年紀大了,皮老肉硬啊……」古總管嚇得雙腿跪倒在地,蜷伏成一團不停地發抖。

柳鳴兒沒有阻止白銀威嚇古總管,她知道它是在替自己出氣,她不會去向鳳熾告狀,但不代表她聽了那些刁毒的話,心裡不會難受。

她一語不發,轉頭離開,白銀和黃金也前後都追上小主子的腳步,只有古總管還跪在原地嚇得哭爹喊娘。

在柳鳴兒離開之後,洛紫綬與婢女嫵娘走了過來,她低頭看著古總管仍舊不停地喊著饒命,心想老人家大概也不願教人看笑話,所以一語不發地轉身折回來時路。

雖然身為「待年」,但是終究不是鳳家的當家主母,她必須與每個人都打好關係,那才是安身立命之道。

嫵娘追上主子的腳步,笑著說道:「我原本還想那個叫鳴兒的姑娘對炎爺很重要,沒想到不過如此而已,小姐你不用擔心了。」

「我原本就沒在擔心。」洛紫綬微笑歎氣,回眸看了婢女一眼,「不過,你以為炎爺不見她,是因為她不重要了嗎?」

「那當然,難道不是嗎?」

「你跟我在鳳家待了這麼些年,曾幾何時見過炎爺如此明擺著給誰臉色瞧過?你說她不重要,這想法我可不敢苟同。」

若只論外表,誰都會以為鳳熾是一個溫和的人。

但是,明眼人都知道他的刀藏在笑裡頭,誰能「有幸」見到那刀刃的鋒芒,通常下場都已經是回頭太晚了!

說完,她不再言語,遠遠地看見柳鳴兒一邊走著,一邊拿著小竹筒在耳邊傾側搖晃,在聽竹筒裡發出的聲音,她看著那個做得十分精巧的小竹筒,立刻就知道是出於誰之手,她在心裡冷笑,不由得心想,或許大夥兒們都在說柳鳴兒是會迷惑人心的妖女,倒未必全是假的!

  ※   ※   ※

六月末,盛熾的夏日,日頭毒辣如火。

不過,在「小蘭亭」裡,卻無比的清涼;當初,鳳熾將這個院落撥給柳鳴兒當客廂,並非是一時的心血來潮,他答應給要她最好的「款待」,這個「小蘭亭」便是其一。

在「鳳鳴院」裡,除了鳳熾所居住的主院「朱雀居」之外,就只有「小蘭亭」裡也設了涼殿,那是一種巧妙的設施,利用暗道將水送上屋簷,讓水流漫過屋頂落下來,藉由讓水蒸發的過程降低屋子裡的熱度。

一整天,柳鳴兒與白銀黃金都待在涼殿裡,一人二虎臥在窗邊的長榻上,老虎性喜陰涼,待在這屋裡自然是舒服,而柳鳴兒則是枕在白銀的頸上,一手閒懶地靠著黃金,亮若星辰般的美眸看著屋外的流水如雨滴般不斷流淌下來,水滴在陽光的照射之下,燦爛如剔透的水晶簾子。

「白銀,黃金,你們說,鳳熾是不是也跟其他人一樣,不喜歡我了?是不是他也覺得我闖禍太多,所以嫌麻煩了?」

她覺得現在的狀況,跟她剛到「刺桐」的時候有些相似,總是被鳳熾用各種理由推說不見,但是,她有一種感覺,那就是這回她無論闖出多大的禍,他也不會特地來見她了!

兩隻老虎相視一眼,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小主子這個問題,黃金以鼻子輕蹭柳鳴兒的臉頰,因為被虎須蹭得癢癢的,讓她笑著躲開。

一人二虎笑鬧了會兒,驀然,柳鳴兒沉靜了下來,笑過之後,不知怎地,她心裡像是被人掏出了一個空洞,反而覺得更加寂寞難受

「白銀,我想我爹了。」她抱住了白老虎的脖子,小聲地說,閉上了眼睛,想起了她五歲那年,生平第一次爹帶她出「百花谷」,正逢上元宵的花燈節,他們進了正在辦熱鬧的城鎮,滿城的燈花,沿街叫賣的小吃與雜耍,熙來攘往的人們,讓她看得目瞪口呆,尤其是那五顏六色,幾乎把整個城鎮都照得通亮的花燈,讓她怎麼都看不膩。

那天晚上,在睡覺之前,她明明就跟爹約好了,他們要留在那鎮上多看幾天花燈,一定要玩得盡興才回去,可是,隔天她醒來時,發現自己已經被連夜用馬車帶回「百花谷」,而且無論說什麼,她爹都不肯再帶她去看花燈了。

如果我是你爹,我才不會像你一樣對我那麼壞!

據後來她爹的敘述,當時的她好生氣,臉兒是紅的,眼圈兒也是紅的,可見她對於自己被偷偷帶回「百花谷」的事有多氣憤。

喔?你倒是說說,爹對你很不好嗎?

她則是記得她爹用著一貫的微笑,眉梢微挑,嗓音也總是柔柔的。

對,很不好!如果我是你爹,我一定會天天帶你到城裡去看熱鬧,如果我是你爹,我一定買每一種你想吃的細點給你吃,如果我是你爹,你想看花燈看多久,我就讓你看多久,一定不會因為時間很晚就趕著帶你回家,當然更不會偷偷把你帶回家,如果我是你爹……爹你不可以笑啦!

她明明每句話都說得義憤填膺,可是她爹卻越聽笑容咧得越大,到了最後已經是忍不住大笑了起來。

鳴兒,你說的這些,都是想我讓你做的事情嗎?

被一語說中了心思,她卻是小臉漲紅,嘴硬著不肯承認。

才不是,我是在說如果我是你爹,我就會對你那麼好,才不像爹你對鳴兒一點都不好!

好好好,那下輩子換你當爹,爹當鳴兒,好不好?

看她十足認真的表情,讓傅鳴生忍不住想要逗弄她,而這一點壞心眼她當然是看出來了,氣呼呼地走開兩步,然後又忍不住回頭瞪了親爹一眼。

如果我是你爹,我現在就要罰你去面壁思過。

就可惜她不是。

終於,傅鳴生再也忍不住放聲大笑,但是,他的笑聲不似嘲弄,倒像是在歎服這世上竟有她這樣可以把任性的話也說得無比可愛的孩子,教人忍不住又氣又憐愛。

「爹,你到底去哪兒了?為什麼不回黑鴿子的信?為什麼不來找鳴兒?我想你了啊!壞蛋爹爹!再不來找鳴兒,鳴兒就不理你了!」

她的臉枕在白銀的頸背上,轉眸望著窗外的水簾,很用力地忍住,才能讓自己不掉下淚來……

一連數日,都有鳳家的船隊回港,運回了大批的香料與白銀,還有為數可觀的寶石與珍珠,因為接下來是人們忌諱的七月,也就是鬼月,所以,各地的商賈們搶人搶貨,能讓船期早一刻出發,就絕不拖延半刻。

一年之中,七月之前以及年關,是鳳家船隊最忙的時候,不只是船隊將貨給帶回中原如此簡單,各船隊的把頭也都會回來,向總號匯報經商各地的情況,所以一連幾天,鳳熾都在接見把頭們,已經幾天沒能歇息,所以,倒也不是他真的存心不見柳鳴兒,有部分的原因確實是因為他分身乏術。

不過,那終究只是部分原因,如果他真的想要見她,並不會太難辦到,但是,他不喜歡見到她時,心情被擾亂的那種感覺。

午後,鳳熾回到「朱雀居」,摒退了左右,讓人順道將門帶上,走進了內寢,才正打算好好閉目養神之時,不意就見到柳鳴兒從隔屏之後探出小腦袋,眨著美眸笑瞅著他。

「鳳熾。」她喚得很小聲,笑容像個孩子似的靦腆。

「你是怎麼進來的?」他有過命令,不以為府裡的人會放她進門。

柳鳴兒回頭指著洞開的窗口,以行動回答他的問題,卻只見他的臉色沉了一沉,對於她這個回答似乎不太高興。

「看來,真的該有人教你規矩了。」

柳鳴兒最不喜歡人家跟她說「沒規矩」,而如今提起的人是鳳熾,更教她覺得不中聽,她扁了扁嘴,回道:「我有規矩啊!可是如果守規矩就不能見到你,那種規矩我不要也罷。」

她常覺得那些規矩東規矩西的,不過是拿來治人的法子,乖乖的聽話了,就只有任人欺負的份兒,根本就一點好處也沒有。

她也不懂為什麼每個人都覺得她壞,就連現在的鳳熾也是如此想她,她不過就是做了一些錯事,可是,人們的說法,好像是這天底下只要是壞事,就統統都是她做的!

可是,就算她在心裡覺得自己沒做錯事,但看見鳳熾沉著的臉色,她還是覺得有些心虛,囁嚅地說道:「你不要生我氣,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跟你說,說完了我就走,再也不會打擾你。」

「說吧!你想告訴我什麼?」鳳熾忍不住笑歎了聲,驀然覺得自己很可笑,竟然跟一個孩子在鬧脾氣,只因為她在他面前開心地提起另一個男人

柳鳴兒見他笑了,清麗的眼眉也跟著舒了開來,但想起自己要說的話,還是不由得頓了一頓,「我要回去了。」

「回哪裡去?」他愣了一下。

「回『百花谷』去。」

「你想家了嗎?」鳳熾沒料到她一開口就是要離開,心頭像是驀然踏空了般,有一陣沉沉的墜落感

「對,想家了。」她過了很久才點頭,明顯的言不由衷,但她的心裡卻很清楚自己所想要的,或者該說,她知道自己不想要什麼,她不想要鳳熾最後變得討厭她,現在他已經對她避而不見,難保最後她擔心的事情不會發生。

鳳熾一陣心慌,想要開口挽留,卻不知道該找什麼理由,最後,他只能苦笑頷首,「既然是想家了,那我也不便挽留,好,你回去吧!」

柳鳴兒其實從未想要他開口挽留,她沒那細膩的心眼,只是聽他乾脆地說讓她回去的時候,一瞬間,她感覺鼻尖酸酸的,有點想哭。

她揉了揉鼻子,把哭意給揉掉,如果她在這時候哭出來,一定會被他取笑是不懂事的孩子,「那我走囉!後會……後會有期吧!」

對,是「後會有期」沒錯!她聽人家都是這麼說的,所以應該沒錯吧!柳鳴兒努力讓自己心裡不要太難過,說完告辭的話,轉身就要離開。

「慢著!」鳳熾話才出口,大掌已經擒握住她纖細的皓腕,看著她的目光有一絲不敢置信,「你說走是走去哪裡?你今天就要出發回家?不多准備幾天嗎?你的行囊收拾了嗎?」

他被她說走就走的爽快給嚇了一跳,以為她說要走,起碼是一段時間後的事,沒想到才被她告知,就已經要分別了!

「行囊?」她略一蹙眉思考了下,隨即失笑道:「喔!我包了幾件衣服,已經綁在白銀的背上了,我們立刻就可以出城去,鳳熾?」

最後她驀然改換了語氣,軟軟地喊了聲他的名字,令他為之短暫失神

「什麼?」他還在思考該如何打消她今天就離開「刺桐」的念頭,回答她的渾厚嗓音顯得有些恍惚。

「我不在的時候,你要好好保重身體,知道嗎?」

她當他是三歲孩子嗎?鳳熾被她的認真給弄得啼笑皆非,想起自己這段時日對她的冷淡與避而不見,一瞬間,強烈的罪惡感令他幾乎快要喘不過氣。

「十年很快就過去了,等我再帶神仙果給你時,一定會長得比現在好看,到時候你應該會比現在更喜歡我吧!」

她希望他多喜歡一點比較好,這樣一來,或許他就會比較願意想見她,而不是只是讓人伺候著她,給吃給喝的,這樣的「款待」,總教她覺得不如沒有的好,不如她根本不要來的好。

「一定要十年見一次不可?」他很快就讓自己接受她要離開的事實,泛在唇畔的笑容顯得有些淡然、有些無奈。

既然是她自個兒決定要離開,就由得她去吧!

「不是有一句話說『小別勝新婚』嗎?意思不就是短暫分別,可以讓人的感情變得更好,那十年是好多個『小別』加在一起,到時候,你一定會變得很很很很很很喜歡我,我想要你很很很很很喜歡我,所以我會忍耐著不要來找你,你也一定要忍耐,不可以來找我唷!」

聽她又把話拿來亂比喻,鳳熾忍住了失笑的沖動,嘴角隱隱地上揚,故意裝出一臉正色,「難道,你就沒想過另一種可能性,是十年之後,我把你給忘了,或是你把我給忘了嗎?」

「你又不是健忘的老頭子,哪有忘那麼快的啦!」她不依的哇哇大叫。

「你這個小丫頭,竟敢說我是健忘的老頭子?!」他挑起眉梢,瞇細銳眸,第一次領教她說話可以氣死人的功力。

「我不管,反正誰忘掉誰就是老頭子!」她對他做了個鬼臉,半強迫地拉起他的手,跟他打勾勾,「說好了,誰忘掉誰就是老頭子,如果你不想當老頭子,就一定不可以忘了我,一定一定一定不可以忘了我!」

  ※   ※   ※

她走了。

雖然在他的挽留之下,多在「鳳鳴院」待了一天,離開的時候,是隔日的清晨,沒有留下隻字片語,一個人悄悄地帶著兩隻老虎離開。

說她是「悄悄」離去,那倒也不盡然,因為早在她行動的時候,已經有人知會他,他不動聲色地跟在她身後,目送她離開,雖然她的老虎們有知覺他的存在,但只是以奇怪的眼光多投看了他兩眼,沒驚動他們的小主子。

最後,他沉默地看著她與兩隻老虎的背影消沒在「刺桐」清晨的霧色之中,聽她對老虎說沒讓他來送別是對的,要不然搞得離情依依,到時候要是他哭了怎麼辦,她一定會捨不得離開的。

他會哭嗎?鳳熾在心裡好笑地想,她在說的應該是她自個兒吧!

讓她離開了也好!在看見她的身影終於被霧氣給完全吞沒的那一刻,他的眸光有一瞬間的淡然冷冽,沒有挽留,讓她離開,是對的。

一進入七月,「刺桐」到處都是熱鬧的慶典祭拜,最鼎盛的高潮,是「王船祭」,人們說,載滿金銀紙錢與祭品的王船漂離岸邊越遠,接下來的一年,當地的百姓就可以不受瘟疫的威脅,可以整年風調雨順,豐衣足食。

通常帶領主祭的人,都是當地德高望重的耆老,但是,若要論身分地位,以及影響的勢力,無人可以及得過鳳氏的當家,而慶典一切的花費,十有八九也都是鳳家所出資,餘下的則由當地其他商家認捐。

海岸邊,以主祭的鳳熾為首,站滿了前來祭送王船的商家與百姓,此刻,泊在海中的王船大小與一般八桅大船相差無幾,船上擺買了金銀紙錢以及紙紮的人偶,還有無數的貢品,在夜幕漸漸低垂的海面上,刮起了順風,而人們也就在等待這一刻。

「炎爺。」一旁的人走到鳳熾身畔,遞來了大弓與長箭。

鳳熾拿起大弓,將箭滿弦,這時,一人上前在箭尖的油棉點火,在場的眾人屏氣凝神,只聽見弓弦「當」地一聲,在箭上燃燒的那團火已經疾射而出,越過了天際,不偏不倚地落在王船的中央,一瞬間,船上大火轟然而起,被紅艷艷的火光給吞沒,整個船身順著風,漂出外海。

火能夠蔓延得如此之快,自然是因為船上所置的東西都已經先沾過了火油,為求王船能夠盡數燒成灰燼,把災厄都給燒光。

這時,樂鼓聲起,人們歡聲雷動,喊叫著說來年會是一個好年!

鳳熾將大弓交給一旁的人,自始至終一語不發,目光盯視著在海面上燒成一團大火球的王船,不知怎地,在他的腦海之中又浮現了柳鳴兒哭著要他回去的景象,耳邊仿佛還能夠聽見她的吶喊,喊得他的心一陣陣揪緊的痛。

你要我回去,你究竟是想要我回去哪裡呢?這幾天,他不斷地在問著腦海裡的那張淚顏,但她不回答,只是一直在哭著她想念他。

「炎爺的箭術還是那麼的好,半點也沒有退步。」一個年輕男人拍著手走到鳳熾的身旁,與他一同眺望著越漂越遠的王船之火,在低垂的夜幕之中,那團紅火瑰麗得教人無法逼視。

「什麼時候回來的?」鳳熾側眸望向年輕男人,低沉的嗓音不冷不熱,口吻不似在問候一位兄弟。

年輕男人被稱為「鳳官」,他的原名上官睿,在被鳳熾的父親收做義子之後,親近的人喊他「鳳官」,外面的人喊他「官二爺」,很明顯地指出他在鳳家不可動搖的老二第位。

人們都說,鳳官名義上是養子,可是,實際上是鳳家的私生兒子,鳳老爺接這個私生兒子回來,是因為他不喜歡鳳熾這個大兒子,所以打算有朝一日讓鳳官接掌鳳家的家業,不過最終他當然沒有如願。

「船隊昨天才剛抵達『刺桐』,原以為應該可以在進入七月之前回來,可是在中途被颶風給耽擱了幾天。」

「平安回來就好。」鳳熾對於這位小自己兩歲的義弟,一直無法將他看成自己人,在十年前,他爹突然帶回了一位少年,說要收做義子,完全不顧任何人的反對,也就在那一年,他娘為了穩固自己兒子繼承當家的地位,從洛家收了一位「待年」,想的就是他及早成親,生下鳳家的血脈,只是兩老去世得早,這門婚事就一直被他拖著,直至今日。

「先不說我,炎爺,這趟回來,小弟我聽說了不少有趣的事,聽說你與一位美貌無雙的少女結成了好友,這可是真的?」鳳官在他的義兄面前,一向都是嘻皮笑臉的,但也從不主動與他親近,他可以看得出來鳳熾對他的疑心,就算這疑心的來源,大半來自於旁人的煽風點火。

「你想知道這個做什麼?」鳳熾勾起一抹淡得近乎幽微的笑痕,「她已經回去了,但無論如何,這都不關你的事。」

聞言,鳳官臉皮上的笑意非但沒減,反而更加張狂,認識鳳熾十年,還不曾見過他這位爺把心裡的情緒給擱在臉上呢!

「那位少女確實不關小弟的事,不過,我還聽說炎爺你最近人不大對,老是一個人心不在焉,若有所思,怕你是害相思了,如果是因為這位少女的緣故,那小弟可就不能坐視不管,畢竟,您可是咱們鳳氏最重要的當家啊!要是有個萬一,那就大大的不好了!」這就是鳳官一貫對義兄說話的方式,半似真,半似假,看似有情,口吻裡又帶著點嘲弄的意味,教人捉摸不清他與這位義兄之間真實的關係。

「就算是真的出事了又何妨?」鳳熾也不是省油的燈,臉色不慍不火,雋雅的眼眸裡簇動笑意,「反正到時候會有你這位義弟為我一肩扛起,放心吧!到時候我不會跟你客氣的。」

說完,他轉過身伸手拍拍鳳官的肩頭,提起腳步頭也不回地離去。

鳳官愣立在原地,聽完鳳熾所說的話,他的心裡驀然有一種不太妙的預感,不知道這位義兄「不會客氣」的定義是到哪個地步

就在他沉思之際,驀地,系在他腰間的土鈴驀然發出了尖銳的鈴聲,他按住了土鈴,急忙地轉頭望向身後的人山人海,這時,土鈴又發出一記聲響,只不過音量已經變得比較微弱,讓他知道在人群之中,就算有人與他持著會發出共鳴的同樣土鈴,也已經走遠了

「是你嗎?師父。」

鳳官的語氣低喃,帶著一絲不能肯定的遲疑,因為他心裡很清楚,他的師父不可能會出現在「刺桐」,今生今世,將是永遠也不可能!

  ※   ※   ※

七月末,船隊出航又開始恢復了熱絡,「祥和會館」裡,各色的商人往來雲集,為了要談成好買賣,無不是使出渾身解數,就希望在為期不遠的年關,能夠讓自家的兄弟們過個肥年。

鳳熾在見完一位相熟的世伯,談成了生意之後,命令手下代他先行送客,他一個人坐在上房裡,蜷手支額,閉眼稍歇,卻往往是一閉上眼睛,就看見了那張不斷在呼喚著他的淚顏。

你到底是誰?你不是柳鳴兒,你到底是誰?!

鳳熾歎了口氣,仰首往椅背一靠,閉上雙眼的臉龐顯得有些痛苦,他真的猜想不透,她想要他回去,究竟是要他回哪裡去?!

驀然,柳鳴兒那張嬌俏的臉蛋不期然地躍上他的心頭,奇妙地紓解了他的心痛,卻也讓他覺得想念。

十年啊!若要等她再來見他,要等上十年啊!

他真的不知道那丫頭究竟是在堅持些什麼,她真的以為在一大堆「小別」之後,他就會變得很很很很很喜歡她嗎?

想到她怕他會變成健忘的老頭子,鳳熾忍不住逸出一抹淺笑,或許這次該由他尋個藉口去見她,給她找幾樣好玩的寶貝,就說那些東西等不了她十年,十年之後,她就已經不是孩子,那些東西也就已經不再是新鮮的玩意兒了,所以要趁早送給她玩賞。

對,他該去見她才對!

可是,此刻在他的心裡,已經是迫不及待想見到她了!光是想著要見她,在他的心裡,就像有股情絲在被扯著、煎熬著。

「炎爺。」汪飛的嗓音從門外響起。

「進來吧!」鳳熾沒有睜開眼睛,聽見了門被打開的聲音,慵懶地招了招手,示意要他過來說話。

汪飛領會,走到主子身邊,湊首低語了數句,只見鳳熾原本閉上的雙眼陡然睜開,彈似地站起身,一刻也沒耽擱地奪門而出……

  ※   ※   ※

通遠王爺廟門前,永遠都有一堆孩子在玩耍,而最近適逢拜拜熱鬧,更是人潮不斷,不過今天卻出乎意外地人潮稀落,幾個玩投壺的孩子佔住了大樹邊最精華的空地在玩耍。

鳳熾走進了廟門前的廣場,平時人們見到這位鳳氏當家,都要覺得稀罕,可是今天見到他,卻是一點也不意外,紛紛給他讓道而行。

鳳熾的目光停留在一縷纖細的紅色身影之後,他看見她盤著腿,坐在樹旁的石墩上,一旁憩著兩隻老虎,看著孩子們在玩投壺,他在她的身後站定腳步,努力噙住不斷要泛出唇畔的笑意,沉聲道:「你在這裡做什麼?」

柳鳴兒沒料到會聽見鳳熾的聲音,吃驚地回眸,看見他就站在她身後不到幾步之外,「你怎麼會知道我在這裡?」

「你說呢?」

他定定地瞅著她,那如畫的眼眉,一如他記憶中般深刻而且清晰,或許是因為一直都想著、念著,又或者這張臉蛋一直刻在他心裡,如今再見,竟無半點陌生的痕跡。

柳鳴兒很老實地搖頭,表示自己不知道,小聲地嘀咕道:「我明明就是偷偷回來『刺桐』,故意沒有讓你知道啊!可是,為什麼你還是會知道呢?沒道理啊!真是沒道理啊!」

見她一臉費解的表情,鳳熾忍不住失笑,這一刻,見到她就在他的面前,多日來沉積在他心底不去的鬱悶,就如同雨過天晴般,完全消失無蹤。

「偷偷?你以為自己帶在身邊的是兩隻不起眼的小貓咪嗎?你的白銀和黃金可是兩隻大老虎,拜它們之賜,你就算想低調都不成。」

聞言,她轉眸瞪了趴憩在一旁的白銀和黃金一眼,似乎有點責怪它們太過顯眼,才會讓她的行蹤曝露,可是白銀只是回睨了她一眼,對她這欲加之罪理也不理,嗤哼了聲,別過頭更貼近黃金幾分,慵懶地閉上雙眼。

而黃金天性就比白銀心軟,看小主子一臉氣怨,真覺得自己有幾分錯,雖然也是別開目光,可是眼神裡有幾分歉疚。

鳳熾在一旁見她沒轍地對兩隻老虎出氣,心裡覺得好笑,「天色晚了,你還在這裡做什麼?」

「我在跟大家玩——?!」她話才說到一半,就發現原本還在的孩子們早就做鳥獸散,隨著天色變暗,廟前廣場的人也變得冷清稀落。

「大家都回家了,你還不回去嗎?」

「回哪裡去?」她反問他。

「你以為自己能回哪裡去?」他挑眉笑道。

「『百花谷』。」她低下頭,悶聲說道。

「『百花谷』是『百花谷』,可是在『刺桐』,你只有一個地方可以回去,那就是『鳳鳴院』。」說完,他長臂一伸,冷不防地將她給抱上懷裡,抬眸看著她有些不知所措的嬌顏,「不餓嗎?我已經讓人在家裡備了飯菜,白銀和黃金應該也都餓了,咱們先回家再說吧!」

「嗯。」她既沒有掙扎,也沒拒絕,只是點點頭,一雙纖細的膀子圈上他的頸項,將小臉埋進他的肩窩裡,頓了一頓,驀地收緊了手臂的力道,用了吃奶般的力氣,緊緊地抱住他。

鳳熾被她孩子似的撒嬌舉動逗笑了,輕拍她的背,仿佛用這個舉動告訴她已經沒事了,要她乖乖的,盡管放心。

見小主子被鳳熾抱上身,白銀和黃金似乎也都已經很習以為常,一前一後地起身,准備要跟著一起回去。

這時,鳳熾轉眸給了手下一個眼神,示意要他們准備回府,這時,他聽見懷裡的人兒悶悶地說道:「我找不到我爹。」

聞言,鳳熾沒有答話,只是沉靜地聽她繼續說下去。

「我回谷裡去了幾天,就一直在等他回來,可是,回來的只有黑鴿子,帶在鴿子上的書信也是原封不動,我怕爹出事了!要不然,我在信裡寫說谷門已經被打開了,他一定不會置之不理的,他不會的!」

好半晌,鳳熾只是靜默不出聲,最後,他沉著嗓音開口,「鳴兒,你聽過龍游商人嗎?」

柳鳴兒搖搖頭,疑惑地眨著美眸瞅著他,等著他解答。

「所謂是『遍地龍遊』,這群生意人的分佈之廣,就快要跟丐幫差不多了,可是他們能接觸到的人層面更廣,回去之後,我不只下令讓鳳家的人去找,也會送出委託,讓這些龍游商人們去探聽,遲早會有下落的,你就什麼都別擔心,只管在『刺桐』待著,好不?」

「嗯。」她點點頭,又再緊抱住他,「鳳熾,鳳熾,鳳熾。」

又是她一貫的特殊喊法,對喜愛之人的喊法,就想一直喊著,無論喊過多少聲都嫌不夠。

她想一直喊著他,喊再多次都不夠!

「又怎麼了?」他笑問道,她略悶的喊聲不若平時興奮而清亮,但是就近在他的耳畔叫喚,比任何時候都更揪動他的心。

「我想你。」她的聲音裡帶著微微的哽咽,原本以為自己可以撐十年不見他,卻沒想到離開「刺桐」的第一天就開始想念。

好半晌,鳳熾無法言語,沒想到一向站在風口浪尖,見慣大風大浪的自己,只是聽她簡單的三個字,竟然可以教他的內心震撼得不能言語。

「我也是。」他泛起淺笑,眼神顯得迷蒙。

話落,他收緊臂膀的力道,將她抱得更加牢實,就像好不容易才得回曾經從他的手心裡飛逃而去的心愛鳥兒,說什麼都無法教他再輕易放開。

她要待在他身邊,誰都休想,再教他輕易放開……


作者: magmag    時間: 2012-5-11 10:12 AM

第六章

一年半後

歲暮年初,「刺桐」各地都是鑼聲喧天,各地都彌漫著春節的熱鬧氣氛,人們總要穿上自己最好的新衣,出門去給親朋好友,以及往年照顧自己的商家相與們恭喜拜年。

自然,從年初一開始,「鳳鳴院」就是門庭若市,無論是官員或商賈,就算是見不到鳳熾也好,在他們的心裡,一年的開始沒來這兒走一趟,心裡總是有些不踏實。

鳳熾一向不是喜歡被打擾的人,不過,他也絕對不會怠慢客人,落人話柄,所以,按照往年的慣例,「鳳鳴院」從年初一開始就會開辦流水宴,凡是來拜年的客人,就算鳳熾無法抽空見他們,也都能在他的府邸裡享用一頓美味佳餚,因為來往皆是權貴仕紳,大夥兒趁此機會聯絡感情,談談生意,宴席的菜色則是匯集大江南北的奇珍美味,所以,春節來「鳳鳴院」賀年,竟也成為官員商賈們到年末最期待的盛事之一。

「鳴兒,不准笑。」鳳熾臉上帶著微笑,一臉淡定若素地對身旁把他拉出來看熱鬧的柳鳴兒說道。

「這天候穿貂裘,他們真的不熱嗎?」柳鳴兒努力地憋住笑出來的沖動,美麗的眸光直盯著那些權貴仕紳,這景象她去年就見識過了,在她身上除了實衣之外,就只套了一件襯蠶絲底的紅襖子,她不明白「刺桐」的冬天比起北方,根本就一點都不冷,為什麼這些人能穿得住裘衣呢?

而她的問題,在去年時,鳳熾已經回答過她,說雖然「刺桐」的冬天雖不嚴寒,但紫貂銀鼠等等皮毛做的大衣,在人們的眼裡依舊是名貴之物,即便是強禦裘衣,也要穿出來炫耀一番,他早就已經見怪不怪了。

不過,就算知道原因,柳鳴兒還是覺得好奇怪,所以才把鳳熾強拉出來看熱鬧,想看看今年大家會不會還穿裘衣出來,沒想到,非但個個都穿出來,還個個都是嶄新的毛皮大氅,款式各異。

人們見到鳳熾,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上前來說番好話,鳳熾微笑以對,就在這時,柳鳴兒輕巧地附耳到鳳熾的耳邊說道:「那個胖員外在擦汗了,我看在他身銀鼠皮下,應該已經汗流浹背了吧!」

「鳴兒。」他沉嗓喚她。

「好好好,不說了!不說了!」她抿起了紅嫩的小嘴,眼珠子還是滴溜溜地在那些權貴們身上打轉,完全無視人們朝她投來的驚艷的眼光,也無視他們同時在納悶,在這年節的場面上,竟然是由她陪在鳳熾身邊。

「鳳熾?」她小聲地喚他。

「嗯?」

「你說穿裘衣過年節是官場上和商場上的習慣,大家歲暮賀年要講究場面和派頭,那你為什麼就不穿?」說話的同時,她打量著他一身裁量合宜的白色衣袍,與她一樣也只是罩著一件錦織內裡襯絲的薄外襖,看起來清逸俊雅。

「你也想看我穿著貂皮氅子,滿頭大汗的樣子嗎?」鳳熾沒好氣地橫睨了她一眼,見她頓了一頓,沒安好心地點了點頭,「嘻」一聲地笑了出來,「你這丫頭,休想!」

她朝他皺了皺俏鼻,一副惋惜的表情,驀地,柳鳴兒看見有人從氅子裡拿出了一樣東西,「鳳熾,那真的是扇子嗎?」

柳鳴兒瞪圓了美眸,扯了扯鳳熾的袖袍,要他幫她看清楚。

鳳熾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只見那肥員外明明穿著暖裘,卻開始搖起了扇子,一副明明就快熱暈了還要故作風雅的模樣,這場面就算是已經見慣不怪的他,終於也快要忍俊不住。

這時,外面傳來通報,說總兵曹英帶賀禮到,鳳熾見他也是一身簇新的貂衣,一邊走一邊擦汗,笑著相迎而來。

「鳳熾,還是不准笑嗎?」柳鳴兒忍得很用力,感覺鳳熾握著她小手的大掌比平常用力,但她再也忍不住,掙扎著想要抽手逃開,逃到他看不見的地方去好好大笑一場。

「你這丫頭,不准拋下我一個人去輕鬆快活。」鳳熾笑視著曹英走來,更加用力握住她的手,壓沉嗓音對她說道;真是奇怪,以前在他看來明明只有不耐煩的場面,如今透過她的眼光來看,竟然莫名其妙多了大大的樂趣。

「可是我快要忍不住了!」她很用力地吸了口氣,卻因為忍得太過用力,差點就岔了氣。

「一起走。」

「什麼?!」

「我說一起走!」說完,鳳熾一臉鎮靜地看著正好在自己面前停下腳步的曹英,輕聲說了句「曹總兵,先恕鳳某有事失陪」,便拉著柳鳴兒大步地離開賓客雲集的大院,閃進一座無人的小院,兩人再也忍耐不住,回想起剛才所看見的滑稽場面,相視著大笑了起來。

後來,是鳳熾先止住了笑,神情恢復平常的冷靜,心想剛才的舉動,或許是他這輩子做過最失態的事,但他竟然一點也不在乎,他斂眸看著在自己懷裡笑得像孩子般沒有設防的柳鳴兒,那無雙的淨艷小臉緊揪住了他的目光,他伸手托起她小巧的下頷,忍不住俯首在她的唇畔烙下一吻。

柳鳴兒被他輕觸唇畔的溫熱給嚇了一跳,如鈴般的笑聲戛然而止,抬起美眸注視著他俊雅的臉龐,目光最後停在他形狀好看的嘴唇上,伸出小手輕碰那兩片剛親過她的唇瓣。

「你說我該拿你怎麼辦才好呢?鳴兒。」在他說話的同時,她柔嫩的指尖就像在畫著形狀般,在他的唇上遊移。

在去年入秋之時,洛家夫人生了重病,他的「待年」洛紫綬以要照顧重病的娘親為由,向他請求要先回洛家小住一段時間,但是,半年過去了,洛夫人的病情已經大大好轉,可是洛紫綬卻沒有回來「鳳鳴院」的打算,世人皆說因為他偏寵柳鳴兒,所以讓洛紫綬傷心欲絕,不願意再回來。

世人皆以為他薄幸,以為柳鳴兒是勾誘他的小妖女,卻不知道在洛紫綬回洛家之前,他們之間已經有了共識,他只是沒料到她這位「待年」很沉得住氣,半年過去了,竟然都還未行動!

「我喜歡鳳熾。」柳鳴兒猜不透他此刻內心的想法,笑咪咪地說道。

「這就是你的回答?」他挑起眉梢。

她笑著搖頭,踮起了足尖,按下他的頭,湊首幾乎快要吻上他的唇,兩人的氣息近得能夠吹拂上彼此的肌膚,「再一次。」

鳳熾失笑,在她的甜美如蜜的勸誘之下,很樂意照辦,而這一次,不只是停留在唇畔的輕吻,而是直接攫住了她的唇,一遍又一遍的碾弄吮吻,在嘗到她如蠱毒般令人沉溺的滋味,令他差點失去淺嘗即止的自製力。

柳鳴兒背抵著牆壁,整個身子被他騰空抱起,感覺他的吻就像是風暴,令她感覺自己好像有什麼東西正在被掠奪,但是,她卻也同時被給予更多,一股子令人焦躁的熱度盈滿在她的身子裡,令她比平常更敏感地意識到他胸膛的厚實與熱度,她回吻著他,不自主地在他的懷裡蹭動著。

最後,是鳳熾拾回了差點就失去的自製力,結束了激狂的吻,只是將唇輕抵在她光滑潔白的額心,平復喘促的氣息。

「鳳熾,還要……」她柔軟的嗓音也帶著一絲無法平息的嬌喘。

「不行。」

「為什麼?」

「因為——?」他驀然住口,心想總不能告訴她說,如果再親吻下去,他沒有自信可以控制想要徹底染指她的念頭,「因為你還是個孩子,忘記了嗎?

「我十七歲了!」她氣呼呼地推他,卻紋風推他不動。

「你是個孩子的事實,跟年紀無關。」

柳鳴兒氣惱地瞪了他一眼,完全無法認同他不講理的說法,卻又找不到話反駁,湊首強硬地想要再吻他,卻被他巧妙地閃開。

鳳熾笑著放開她,刻意無視她的惱火抗議,轉身離開小院,表面上從容鎮靜的腳步,只有他心裡知道自己其實是在倉皇地逃離,眼下多待在她身邊片刻,都無異是煎熬。

  ※   ※   ※

「鳳鳴院」前堂的議事廳裡,鳳熾正與幾位船把頭在談事,這時,古總管親自過來傳話,在主子的耳邊壓低音量說了幾句。

鳳熾頷首,將議事的權責交給一旁的手下,便離開議事廳,回到「朱雀居」的書房裡,在裡頭有一位臉上長了瘡疣,穿著陳舊衣衫的男人,在房裡走動著欣賞擺設的珍奇古玩,他銳利審視珍物的眼光,與他的外表顯得格格不入。

「韋兄弟終於來了!」鳳熾走進書房,語氣聽來已經等他很久了。

韋昊回頭咧嘴一笑,很捨不得地放開一具精巧的西洋鐘,坐到鳳熾所指的位置上,「炎爺不愧是炎爺,您的收藏隨便一件,都是價值連城吧!」

而且,不只是價值連城,還都是鳳家的船隊遠渡重洋帶回來的稀世珍寶,就算願花萬金,也難再覓一件。

「最好的東西不在我這裡。」鳳熾微笑,輕描淡寫地回答;他自然也不會主動告訴韋昊,一些最好玩精巧的東西,全被鳴兒那丫頭給拿去了!「如何?我要你查的事,還是沒下落嗎?」

原本韋昊還想開口問他,如果最好的東西不在他這裡,那究竟是給誰得去了,畢竟他雖是生意人,也是個喜歡鑒賞極品之輩,但聽得他開門見山進入正題,也只能摸摸鼻子,回答道:

「很遺憾,炎爺,不過,我的弟兄們還是無法查出傅鳴生如今人在何處,這一年多來,我們用了各種方法去探聽尋找,就算是一根落到大海裡的針,都該被我們找著了,但是,傅鳴生看來不只是像根細針難找,倒像是空氣一樣,根本不存在。」

面對韋昊而坐的鳳熾並不意外聽見這個回答,這一年多來,遍及五湖四海的鳳家船隊也同樣是竭盡全力在尋找傅鳴生,最後,他們的結論與韋昊一樣,出了「百花谷」的傅鳴生,像空氣一樣消失了!

原本,尋找傅鳴生的下落,只是基於他給柳鳴兒的一個承諾,起初並不是太積極熱衷,可是,自從去年秋天發生過一件事情之後,他才加緊腳步,下令越快找到傅鳴生越好。

去年秋天,在柳鳴兒的生辰前夕,她感染了風寒,原本只是一場小病,卻因為一場惡夢而加重病情,大夫們束手無策,只說她是心病,非藥石能治。

而讓她做惡夢的起因,是她定時會放出去尋找爹親的黑鴿子所帶的書信被人動過,可是,回信卻是一張以鮮血書寫著:「永別了,鳴兒」的字紙,她在看到那張血跡幹褐斑駁的字紙之後,嚇得神魂俱失。

我要我爹!我要回去「百花谷」,我要我爹!

她激動地在他的懷裡不停哭喊,當夜,她做了惡夢,夢見傅鳴生一身是血,在夢中她發出慘厲的叫聲,就此一病不起。

她整整病了一個月,清醒的時間很少,但只要有片刻的清醒,就吵著要回「百花谷」去找她爹,眼看著她的病越來越重,他無計可施,哪怕是醫術再好的大夫都不能見效。

直至那一夜,沒有月色,沒有星辰,「刺桐」不夜的燈火,全被一場突如其來的風雨全給淋熄吹滅,當地人都說,打從他們有記憶以來,這座靠海的大城從未有一夜如此寂靜黑暗,當時在海上的船隻,眼力再好的水手,都看不見被藏匿在幽暗之中的「刺桐」。

那夜,過分的黑寂教他難以放心,提著燈火走到「小蘭亭」的寢院門口時,隱約可以看見房門是打開的,屋裡有人,可是白銀和黃金卻沒有動靜。

當他喊叫了聲「來人」,以最快的速度沖進屋裡時,黑暗的人影已經不見,他看見兩隻老虎守在小主子身邊,神情十分清醒,看著他的神情,仿佛他才是不速之客。

而從那一夜之後,柳鳴兒的病就好了,而且不只是病好了,就連黑鴿子曾經帶回血書的事也一並都忘了,至今未曾再聽她提起過。

但是,鳳熾不願見同樣的事情再發生一次,他要找到傅鳴生,想要知道這位爹親置女兒於不顧,還故弄玄虛,究竟是安了什麼心?!

「那她所說的『龜爺爺』呢?也是仍舊不知去向嗎?」鳳熾再度開口,沒忘記鳴兒曾與他提過這號人物,也在她打開「百花谷」大門後,這位老人就不知去向,至今依舊下落不明,與他一起消失的,還有被困在樹海裡的女子。

「他死了!」韋昊扯唇笑笑,「我不能告訴炎爺消息的來源,不過,我知道他真實的身分,可惜了,他曾經是位武功高強,以易容之術名聞江湖的奇人,但是,就在他離開『百花谷』之後不久,就被人發現七孔流血,暴斃而亡,不過,沒有發現與他同行的女子屍體,想必她應該還活著。」

一瞬,鳳熾的眼裡掠過陰沉,對於韋昊的這個回報,讓他感到更加困惑,也更想一探究竟。

韋昊笑笑,其實,他繼續調查這件事情,已經不再是鳳熾能給他們多少好處,而是整件事情透著古怪,讓他不想輕易罷手,「炎爺可曾想過有一個可能,傅鳴生很可能並不是傅鳴生嗎?」

「你說這話,是在給我猜謎嗎?」鳳熾冷笑。

「當然不是!」韋昊趕忙撇清,心想誰敢尋他這位爺玩笑?「只是在來『刺桐』之前,我收到了一個很有趣的回傳,有位弟兄在探查傅鳴生的下落時,無意中聽到了一個故事,在數十年前,在江山還是齊家人所有時,皇帝曾經派人追殺過一位精通三式的高手,不過最後沒能殺死他,卻誤殺了他過門未及一年的妻子,後來,在江湖中有一個說法,說他為了報殺妻之仇,親手斷了齊家江山的龍脈,才讓擎天帝的十三翼大軍可以順利攻進中原,而這位高人卻也在斷了龍脈的傳聞之後,再也沒有下落,然後,不過多久,便出現了一位三式修為也同樣出神入化的傅鳴生,在闖蕩江湖多年,被封『天下第一惡人』的名號之後,便與柳氏姊妹之一的柳若蘭隱居於『百花谷』,同樣都是以三式而聞名天下,但這兩位高人出現的時間卻從未重疊過,炎爺不覺得奇怪嗎?」

「如果你所說屬實,那傅鳴生如今應該已經是歲數不小的老人了,但是,鳴兒告訴我,幾年前她爹離開『百花谷』時,外表看起來不會比我老,所以,一切的傳聞應該都只是巧合吧!」

雖然,就連鳳熾聽了也覺得不可思議,因為,那代表傅鳴生外表望之不出三旬,但柳鳴兒從不覺得奇怪,她說,在「百花谷」裡,若只看她爹,會以為那個地方的歲月沒在運行,只有她一年年抽高長大,「龜爺爺」一年年老去,她爹自始至終不曾有過改變。

「年紀嗎?如果那個男人真的一如傳聞,是不老不死的妖,那就一切都說得通了!」

「說話小心一點,鳴兒不會喜歡聽見有人說她爹可能是妖。」鳳熾的嗓音含著淡淡的笑,聽起來卻教人覺得要打寒顫。

韋昊當然不會笨得聽不出來,雙手一攤,以大笑打混過去,「好吧!那就請炎爺再耐心等等,咱們兄弟一定會使出渾身解數,絕對會找到傅老前輩的下落,不負咱們在世人眼中『知通天下』的名號!」

不過,如果有一個可能,那就是傅鳴生並未出「百花谷」,那即便他們搜集消息的功夫再高,也都沒轍了!

只是,就算他們心裡有這個疑惑,也很想要一探究竟,但也因為他們知道太多,其中當然包括了「百花谷」裡機關重重,所以,沒有弟兄願意冒性命危險,進谷去一探究竟。

這時,古總管來到了書房門口,身後跟隨一位捧著布包盒籐的小廝,他接過盒篋,把小廝遣走,一個人走進書房,在主子的眼神示意之下,把東西交到韋昊的手裡。

「這是我與韋兄弟約好的東西,放心,我已經讓人給你精挑細選過,都是最上乘的好貨。」鳳熾微笑,「規矩與過去一樣,你三我七,你們要找人的花費,就從我的七成裡扣,不夠的部分,再讓人來向我取。」

「炎爺說笑了。」韋昊抱著沉甸的篋盒,笑得合不攏嘴,一直以來,他們「龍游商幫」的人都有自個兒合作的商擘,並且信守不能私吞賣家商貨的規矩,要不幫中兄弟人人可以得而誅之。

而他就與鳳熾保持合作買賣的關係,鳳家供貨,由他走遍江湖去談買賣,因為能拿到最好、最稀罕的貨色,所以,無論是官場的權貴,還是豪奢的仕紳,都指名要他過去談買賣,無形之中,也讓他得了不少好處。

自從一年多前,鳳熾委託他去找傅鳴生之後,出手就更大方了,所以才說他爺說笑了,怎麼可能花光那「七成」呢?他嘴裡的那「七成」可是一筆令人咋舌的大數目啊!

不過,多年的合作,讓他對鳳熾這個人也有幾分熟悉,總覺得以他這位爺眼裡只有鳳家船隊的利益,別的六親不認的性格,對於那柳鳴兒的疼愛,會不會太過不尋常了些呢?!

  ※   ※   ※

人們說,在遙遠的海上,就可以看見「刺桐」的滿城光亮,所以,在水手們的口裡,又將這個城稱為「光之城」。

柳鳴兒後來也發現「刺桐」確實是不夜的,興許是一開始為了要為在海上航行的家人們引路,所以入了夜,人們會點上燈炬火把,家家戶戶的燈火,都是要到清晨黎明時才會熄滅。

如今,她知道有一個地方,不夜的燈火不是為了給船隻引路,而是為了讓男人可以把女人看得更仔細,才好挑剔貨色,那就是位於城鎮下坊的勾欄妓院「秋香樓」。

而將她帶來「秋香樓」的人,自然不會是鳳熾,就算是會帶她到賭坊去玩樂的秦震,也絕對不可能將她帶來這裡,出谷也已經近兩年,她也沒笨到不知道這地方是男人買女人的地方,可是她會乖乖跟著過來,是因為把她帶來的小清倌阿汝告訴她,說不久之後,自己會在這個地方被人從孩子變成女人。

這一年多來,在「刺桐」,敢接近她,敢肆無忌憚與她玩樂的,只有幾個孩子,大人們害怕白銀和黃金,也似乎很怕惹她生氣,總在私底下偷偷說她是迷惑鳳熾的妖女,所以她也不喜歡跟這些大人們在一起。

其中,阿汝就是敢與她一起玩耍的孩子,今年才剛滿十五,甚至於還比她年紀小,可是,改明兒她就要脫離孩子的身分,變成了女人,柳鳴兒對於這過程相當感到興趣,所以瞞著鳳熾,跟著她過來瞧仔細。

「鳴兒,過來這裡,我把你的事告訴一位姊姊,她說,要你親眼去見識一下,不過,你可要安靜,不准出聲,不能打擾到客人,知道嗎?」阿汝招著手,要柳鳴兒跟著她到後面的廂房,她雖然只是中等姿色,可是兩個甜酒窩在笑起來時,瞧起來十分可愛。

「嗯。」柳鳴兒點頭,分別轉頭對白銀和黃金比出食指噤聲,跟著阿汝穿過燈火通亮的長廊。

雖然她以為自己行動已經夠小心隱密了,卻不知道光是她的存在,已經足夠教人側目,一路上,尋芳客們都在看著她,每一雙眼睛都盯在她的臉上,雖然「柳鳴兒」三個字他們是如雷貫耳,但是能夠就近看見她的機會不多,不約而同地為她驚人的美貌心折不已。

莫怪南海霸主鳳熾要為了她,將家中的「待年」給送回去!

不過,也因為她是鳳熾的掌心寶貝,所以,雖然男人們個個垂涎,但光是想到鳳家,以及她身邊的兩隻大老虎,就誰也沒膽量碰她半根汗毛。

在這同時,曹英帶著新到任的州官也來到「秋香樓」消遣尋芳,正好見到隨著阿汝腳步離去的柳鳴兒,訝異她竟然會出現在這種地方。

「好美的姑娘……她是誰?」梅元是新到任的州官,今天稍早才剛到「刺桐」,他直盯著柳鳴兒纖細的背影,一刻也捨不得放,「總兵大人,你真是不夠意思,竟然沒告訴小弟在這『秋香樓』有那麼美的姑娘!」

「小老弟,別說哥哥我沒告訴你,」曹英嗤笑了聲,「你才剛來『刺桐』,所以可能還不太清楚,但是,你最好記住那張絕色的臉蛋,還有跟在她身邊的那兩隻老虎,見了他們,千千萬萬不能有半點怠慢,最好是別動什麼歪念頭,因為,在她背後給她撐腰的守護神,姓鳳名熾,是這王朝南半壁的江山上頭,誰也動不得的一片天!」

說完,曹英看著梅元的臉色在一瞬間慘白,就算他才剛到任,也早就聽說過鳳熾的名號,臉上的表情是既不捨又失望。

就在曹英心想,鳳熾應該不會允許自家的寶貝往「秋香樓」這種地方跑的時候,只見他們的身後傳來一陣騷動,兩人不約而同地回頭,就看見汪飛已經帶了一隊人馬闖進來,擺開陣式准備把他們要找的人給搜回去!

作者: magmag    時間: 2012-5-11 10:13 AM

第七章

「把頭抬起來。」

在「朱雀居」裡,鳳熾以冷得沒有一絲波動的嗓音,對著站在他面前,把一顆腦袋垂得快要碰到地面的柳鳴兒說道。

柳鳴兒依言抬起嬌顏,但是眼睛卻還是往地面瞧,不敢直視他那張陰森程度直追閻羅王的臉龐,雖然她並不覺得去了「秋香樓」有什麼錯,可是被他以那種眼神瞪著,她就忍不住心虛了起來。

「說吧!你為什麼要瞞著我去那種地方?」鳳熾沒有想到自己在幫她找爹的時候,她這丫頭倒好,竟然偷偷跑到妓院去玩了!

「如果我對你說了,你就會帶我去嗎?」她抬起烏亮的眼瞳瞥了他一眼,瞧見他如刀般銳利的注視,又飛快地垂下眼皮。

「不要耍嘴皮子,你不要以為我真的不敢對你怎麼樣,說!你到底為什麼要去『秋香樓』?!」他光想到去那裡的男人會用什麼眼光瞧她,他的心裡就忍不住湧上一股子嫌惡感,這一年多來,他好不容易才讓自己可以接受秦震回「刺桐」時,會帶她去鬥蟋蟀,到賭坊去玩牌九,總以為她還是個孩子,那男人是她的哥兒們,他的心裡沒有什麼好計較的,沒想到她竟然變本加厲!

「阿汝說,那裡是可以讓孩子變成女人的地方。」她小聲回答。

「你說什麼?!」

柳鳴兒急忙地掩住耳朵,這是她生平第一次聽見鳳熾對她大吼,抬眸看著鳳熾幾近鐵青的臉色,「是她們說的,她們要讓我看女孩子是如何變成女人的過程,可是在還沒看到之前,你的手下就把我帶回來了。」

「怎麼?敢情你現在是很遺憾自己沒能有幸拜見嗎?」鳳熾也是生平第一次覺得胸口的怒火幾乎快要噴出來,不得不佩服她的好本事!

柳鳴兒不笨,甚至於可以算是聰明,懂鳥獸之語,在奇門遁甲或天文地理這方面的知識,也遠比一般人好,還可以拿來捉弄人。

但是,她的思考行為,因為傅鳴生長年的縱容,以及鳳熾的保護過度,再加上跟了個「孩子王」秦震,也是在某種程度上挺任意妄為的人,所以至今沒有長進,倒也不全是她的錯。

她扭在身前的兩隻小手幾乎快要結成麻花辮,小聲地說,「如果我說遺憾,你一定也要生氣,所以我只能說不遺憾了。」

鳳熾瞇細眸,聽她這說法,知道日後再有機會,她還是一樣會去冒險,「從今天開始,從這一刻起,除非你自己反省知道哪裡錯了,要不,我不准你再踏出『鳳鳴院』半步!」

「我知道錯了呀!」她的音量幾乎微弱到快聽不見,「我知道自己惹鳳熾生氣,就是錯了。」

先前,她在一次的機緣之下,認識了問家的夫人沈晚芽,最後一次見她時,她已經懷有五個月的身孕,所以是走水路從京城來「刺桐」洽談生意,沈晚芽是第一個能讓自己心甘情願喊她一聲「晚芽姊姊」的人。

她也知道晚芽姊姊與秦震是相熟的,不過,當她提起秦震時,這位姊姊只會安靜地笑著聽她說,她不懂晚芽姊姊如此討人喜歡,可是無論她來「刺桐」幾次,秦震總不肯去見她一面。

最後見面那天,晚芽姊姊曾經教過她,要她記在心裡,說示弱不代表自己就是認輸了,只是有時候先討饒,讓對方心軟了,接下來才能好說話。

鳳熾雖然知道每回沈晚芽來「刺桐」,鳴兒總要去見她纏她,卻不知道沈晚芽會教她馴人的手段,他挑起眉梢,意外她竟然會那麼快就認錯,「所以,以後絕對不會再去那種地方了?」

她的頭搖得像博浪鼓似的,很用力向他證明自己不會再犯。

不過,她意外的坦率倒讓鳳熾覺得猜疑了起來,仔細打量了她幾眼,卻不覺得她是在說謊,轉身走到一旁的長榻坐下,目光卻猶盯在她身上。

見他坐下,柳鳴兒立刻跑到小廳裡去給他倒了杯茶水過來,「渴了嗎?先喝口水潤一潤喉嚨吧!」

「以後不許再胡來了,知道嗎?」鳳熾被她突如其來的殷勤給弄得哭笑不得,接過茶杯仰首飲盡。

柳鳴兒點頭,心想她的晚芽姊姊果然厲害,示弱不代表是輸了,反而能做更多事呢!她笑咪咪地說道:「還要再來一杯嗎?」

「嗯。」他不是口渴,而是存心要看她難得的巴結討好。

她接回了茶杯,又再給他滿上一杯過來,看他喝完之後,接回了水杯,這次她沒再說要倒水,而是站在一旁笑著看他。

「你看我做什麼?」鳳熾失笑,被她瞧得渾身不對勁。

「我在看鳳熾接下來要做什麼。」

「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鳳熾話才說完,就感覺有一股異乎尋常的熱度從丹田升起,「你對我做了什麼?」

「在汪飛要帶我回來之前,阿汝的姊姊偷偷塞給我一種藥,說就算我什麼都不懂也沒關係,只要讓男人吃下這種藥,事情還是能成的,所以我剛在你喝的茶水裡下了藥,她們說這種藥對男人很有用,只消一點點,就可以維持一整晚呢!」柳鳴兒笑咪咪地說,不過隨即表示出疑惑,「不過當我問她們究竟是什麼東西可以維持一整晚的時候,她們每個人都笑得好奇怪,說我到時候就會知道了,不過我不想到時候才知道,鳳熾,你懂的事比我多,到底是什麼東西可以維持一整晚?」

她給他吃了春藥?!

他還在想她為什麼會輕易認錯,原來,是要在他的身上動手腳!

鳳熾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該冷笑以對,還是該對她咆哮怒吼,正如他拼命地壓抑,緊握住拳頭,不曉得自己的下一步應該是捏斷她纖細的頸項,還是該一把抱住她,在她的身上發洩被她的藥挑燃而起,令他為之疼痛的教火!

「出去。」他咬牙切齒,訝異自己用盡最後一點自製力所擠出的話,竟然是這一句。

「我不要,你的樣子看起來很痛苦,我不能拋下你不管,你等著,你的臉色看起來好紅,我拿水給你喝。」柳鳴兒急忙忙地給他倒水。

「還喝?!」鳳熾大力揮掉她遞來的茶杯,他雖然已經有些神智渙散,但沒忘掉那水裡被她加了春藥,「出去!」

柳鳴兒被他激狂的模樣給嚇壞了,「我不要!鳳熾,你到底怎麼了?我去找大夫,我去給你找大夫!」

「該死!你什麼都不必做,只要出去就好了!」他再也坐不住,站起身走動,不住地活絡雙臂,宛如一隻躁動的狂獸,他不知道她究竟下了什麼春藥,但是,從他身體的反應看來,幾乎可以確定她所下的份量不輕!

「我要去找大夫!」柳鳴兒站在原地,決定自己不要聽他的話。

「你敢?!」他回頭對她吼道。

把大夫叫來,是存心教人看他像公狗一樣發情的醜態嗎?!

她這丫頭果然好本事!

鳳熾在心裡冷笑,就今天一個晚上,已經讓他咆哮無數回,而她竟然還安然存活在這世上?!

看來,他是真的太寵她了一點!

「那不然我也喝那藥,讓我去給大夫瞧……」說完,她又急忙地要跑出去給自己倒水,但是,她的腳步才一踏出去,整個人就被一隻修長的男人臂膀給挽回去,下一刻,纖細的身子已經落入男性健實的懷抱裡。

鳳熾原本只是想阻止她去找大夫,他的理智在告訴自己要放開她,但是,被春藥給挑動的欲火卻已經薰紅了他的雙眼,他扳過她的身子,俯首吻住她的唇,沒有絲毫憐香惜玉,像是蹂躪般吻痛她。

柳鳴兒感覺一陣尖銳的疼痛,小嘴仿佛就像要被他吻出血來,她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切給嚇傻了,一動也不能動,閉上眼睛,想著自己只要忍耐一下,他的吻很快就會結束。

可是,沒有結束。伴隨著令人不適的親吻而來的,是他幾乎快要把她骨架子揉碎的悍然力道,他將她騰空抱起,強迫她的雙腿分開,這時,她吃了一驚,感覺到自己女子最私密的地方,抵著一處如灼鐵般的堅硬。

這一刻,她才知道那藥的作用!

而這時,過重的藥量也讓鳳熾徹底失去了理智,此刻,他所能想的,是給自己緊繃到近乎痛楚的欲火找出口,說他現在是一隻發情的猛獸,只想著要與雌性交配,一點也不為過。

柳鳴兒從未見過如此可怕的鳳熾,不由得驚慌推打他,雙手撐抵著他的肩頭,使盡了力氣想要掙脫,「不要……鳳熾,我會怕……」

她顫著聲,卻發現他無動於衷,修長的雙腿邁著大腳步往內寢而去,驀地,她一陣天旋地轉,整個人被他重重地扔到床榻上,即便有被褥墊著,但過大的沖撞的力道,仍舊教她覺得背疼。

柳鳴兒咬牙呻吟了聲,就在她還來不及反應之時,鳳熾頎長的身軀已經攫覆住她,大掌猛地一扯,已經撕掉她胸前一大片衣衫料子,紅色的碎片就像雲彩般緩慢飄落,然後是她的腰纏,最後,則是來到她的雙腿之間,男人的長指陷入緞料,擠進她夾緊的腿心之間。

「鳳熾!鳳熾!」她不停地喚著他的名字,希望可以喚醒他的神智,卻在這時,他俯首含住她胸前一隻嬌嫩,隔著單薄的抹胸,吮咬著她,強烈的刺激教她弓起上身,那感覺似是疼痛,卻又不只是單純的痛楚。

鳳熾感覺自己就像被人蒙住了雙眼,明明能夠看得見,聽得到,但是他卻無法思考,而她如蜜般,還帶著點稚馥香甜的氣味,在這同時,宛若致人於死地的劇毒,將他所剩不多的理智統統都殺死。

下一瞬間,他悍然的力道已經將她的褻褲扯成了碎布,強硬地分開她如玉般白皙的雙腿,將釋出的灼痛來源強硬地頂入她。

「不要!好痛!鳳熾,我不要,好痛……」柳鳴兒不停地踢動雙腿,感覺下身傳來一陣幾乎令她厥死過去的撕裂痛楚,下一刻,他已經完全沒入了她,並且開始隨著渴望而律動。

「不要……」她嗚咽出聲,痛得掉下了眼淚,感覺他在她深處剜動的灼熱,就像是一把無情的刀刃般,不停不停地割痛著她最柔軟的嬌絨,令她疼痛的處子的鮮血,竟成了他們之間唯一的潤滑。

她扯著他的袍袖,在他的懷裡哭喊,這一刻,他的氣息,他的灼熱,他令人難以承受的強悍硬度,她感受得再鮮明不過了!

鳳熾吻住她的唇,扣住她纖細的腰肢,在她的身子裡一次又一次刻染上屬於他的印記。

終於,在一陣狂熱的撩動之後,鳳熾再不能按捺,深深地埋入她,在她最幽嫩的身子裡釋放渴望的泉源,身軀沉重地覆倒在她的身上。

柳鳴兒嬌喘著,身子裡感覺既熱又疼,她顫著手試著推了推他,發現沒有動靜之後,她更用力想推開他。

終於,她推開他沉實的長軀,顫抖著要逃離開,卻沒料到,在快要碰到床榻邊緣時,又被他的大掌從身後給一把攫住纖腰,再度攬回結實火熱的男魄之下,她雖然及時揪住了帷幔,但是在他強悍的奪扯之下,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帷幔被從中間撕扯開來,裂帛的刺耳之聲仿佛還能聽見,他已經按住她平坦的小腹,讓她半跪起身,從後面頂入她,而再一次,從被他頂入的柔軟深處再度滲出處子的鮮血,與已經半乾涸的血跡交混在一起。

「啊……」柳鳴兒擰起眉心,感覺他灼燙的火熱再度撐扯開她的深處,一次次的律動,對她而言都像是凌遲般,他強而有力的震撼力道,讓她無法招架,她放開了再也無用的帷幔,改扯住被褥,十根纖指深陷進褥間,指尖因過度的用力,看起來就像是一片片慘白的花瓣。

「好痛!鳳熾,我好痛……不要了!你住手,不要了……」

她哭喊著求他停止,喊得撕心裂肺,可是,他卻恍若無聞,俯首啃吮著她雪白的後頸,咬出了一大片瘀痕。

「不要了!真的……我是真的很痛啊……」她感受到他呼在頸膚上的氣息,以及像是要品嘗她血肉般的啃咬,如果最後他真的把她給吃進肚裡,她也不會意外,一次次撕穿的痛楚,讓她再也喊不出聲。

這一刻,鳳熾全身的肌肉無一處不賁張亢奮,宛如最凶惡的猛獸,明明無比可怕,卻因為充滿力量而顯出一種殘酷的美感,相較之下,柳鳴兒便顯得柔弱不堪,只能任由他擺布折騰。

終於,男人的昂軀又是一次的顫栗釋放,這一次,她沒有猶豫,用盡全身的力氣掙開他。

就在柳鳴兒以為自己這次終於可以逃開時,卻感覺自己右邊的腳踝像是被人上了銬鐐,她回過眸,看見他發直瞅住她不放的目光,然後是被他大掌給緊捉住的纖細腳踝,至此,她的心裡不由得一陣發涼。

「不要……鳳熾,你醒醒!我已經不行了!真的……」她嗚咽出聲,被他強拖了回去,而未能來得及出口的話語,都消沒在他強吻住的唇間。

終於,她再也無力逃跑,只能一次又一次在他施予在她身上的凌虐痛楚,她知道他會變成這樣,都是她的錯,可是,她真的覺得好痛,哪怕再多一點……她也已經不能承受,再也不能了……

在痛楚至極的一瞬間,柳鳴兒以為自己會死去,昏沉之際,她陷入了一場夢裡,在那夢裡,有著璀璨的煙花,城裡的街道上到處都是花燈,人們猜著謎題,空氣之中,彌漫著桂花摻和著白糖的元宵甜糯味道。

她似是也才剛吃完幾顆元宵,嘴裡留著一點桂花的香氣,不過心情卻不怎麼愉快,因為她與同伴被人群給沖散,自己一個人迷路了。

這時,一球極其燦亮的煙花在夜空之中爆散開來,她抬起頭,看著那四散的花火,也看見了在搭築起來的高臺上,有一張熟悉的男人臉龐被煙花的光給映亮了,是七夕那天她在河畔遇上的那個男人。

神韻和模樣,都十分神似鳳熾的男人……柳鳴兒在昏沉的夢裡,有著這樣的想法,可是,她控制不了夢境的內容。

在夢裡,她擠上高臺,像個賊兒似地接近男人,卻在要出手拍他肩膀時,被他迅狠地揪住了手腕,纖細的骨架子差點被他給掐斷。

「好痛!」她大聲叫道,擺明瞭是先聲奪人。

「如果不想死,就不要偷偷摸摸接近我。」男人看清楚她的臉,似是認出她了,放開她的手,沒好氣地喟了聲。

「對一個不會武功的弱女子這麼兇狠,你不慚愧嗎?」她來到他身邊,把被他捏痛的手背在身後悄揉著,抬眸注視又一大團煙花爆散在夜空之中。

「依我說,你這是惡人先告狀。」他笑哼了聲。

「能夠惡人先告狀,也要能找到個理啊!」她轉眸與他相視,發現他的衣飾不似一般老百姓,倒像是個浪客,就連隨性挽起的發結,都顯得浪拓而不羈,只有那張臉龐,雋雅得教人看了舒服,「為什麼每次遇到你的時候,都是在節慶的時候呢?」

「或許是因為我不常回中土,大半時間都在海上漂浪吧!這兩日,我的船正好在這附近,所以就上岸來瞧瞧。」

「你不怕危險嗎?我聽說近些時日,海上的盜寇很多,前幾日才有朝廷的船隊遭劫,被搶走了好多貢品,不過朝廷鬥不過那個可惡的海盜頭子,聽說有在擬旨,要頒布海禁,不讓中土的百姓與海盜勾串。」

「你見過那海盜頭子嗎?」

「當然沒有!」她朝他皺皺俏鼻,見他臉色變得陰沉。

「既然沒有見過他,就斷言他可惡?!」他勾起冷笑,瞅了她一眼。

「大家都說他是『天下第一惡人』,你說他不可惡嗎?」她急忙地為自己辯解,「若不是他,當今的海盜也不會如此倡狂。」

「當今世道,倡狂的何止是海盜而已?」他嗤笑了聲,嘲弄她的天真。

「小師妹!」這時,在高臺之下,傳來了呼喊她的聲音。

「是我二師兄。」她笑了,朝著高臺之下揮手,「果然還是我二師兄厲害,一下子就找到我,你知道嗎?養我長大的師父說,我二師兄是個百年難得一見的奇才,當今世上,以三式而論,只怕沒有人修為能比他高了!」

「既然你是師父撫養長大的,那你的爹娘呢?」他挑起一邊眉梢。

「他們……我不記得了。」她搖頭,笑呵呵地看見她二師兄擠過人群,要走上高臺,「你一定要以為我是從小父母雙亡的孤兒吧!其實我不是,聽說,我的爹娘都還活在世上,可是,他們不要我,他們……沒那膽量養育我。」

「你是長了三頭六臂,模樣駭人的怪物嗎?」

「你看我像嗎?」她拉住衣袖的邊角,在他面前張開雙手轉了個圈圈,見他笑著搖頭,也跟著笑了起來,只有那美眸深處的悲傷,像是一團霧氣般,無論如何也吹散不開,「可是,他們說我是不祥之人,在我出生時,讓位高人算了一卦,說我是註定會害死成千上萬人的禍水,我爹娘覺得他們不能親手養大一個禍害,他們也怕……就連他們自己,都要被我這個不祥之人給害死。」

說完,她怕自己真要掉下眼淚,別過頭沒看男人的臉,而是看著她二師兄已經穿過人山人海,就要抵達她的面前,卻在這時,一隻強悍的臂膀圈住她的腰肢,下一刻,她只覺腳步騰空,人已經飛在半空上。

「小師妹?!」

她聽見二師兄震驚的喊聲,轉頭看見男人泛著淺笑的側臉,「你在幹什麼?你要帶我上哪兒去?!」

他轉眸笑視她因為飛高而變得蒼白的臉蛋,在這時候,他們已經又掠過幾個屋簷,在他們的身後,有著璀璨的煙花為襯,那美麗的顏色,疊映在他們相視著彼此的瞳眸深處。

「讓我給你解解悶,帶你去一個可以把煙花看得更清楚的地方吧!」

「你到底是誰?!」

「如果我告訴你,我就是那個『天下第一惡人』,你信嗎?」

她信他了嗎?柳鳴兒不記得了!她只覺得在夢裡的光景,那日元宵所發生的一切事情,都令她無比懷念,懷念到她想要每一分一縷都記住,卻終究還是阻止不了在夢醒時分,夢境就像變薄的霧氣般,逐漸地消失不見……

當柳鳴兒睜開美眸,看見陌生的帳頂,一時之間,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她的神魂仿佛還在夢境之中,只是夢境裡的一切已經恍惚淡薄。

「醒了?」

鳳熾站在床邊,看見她睜開了眼睛,英俊的臉龐冷得沒有表情,宛若冰凍千年的霜寒,「既然醒來就坐起來,看著我。」

柳鳴兒轉眸著他的表情,就像在看著陌生的鳳熾,她可以看得出來他很生氣,但也知道是自己罪有應得;她勉強自己坐起身,每一個動作都令她覺得痛苦,花了好一會兒功夫,才讓自己蜷坐起身,以被褥裹住不著片縷的身子。

「感覺如何?」他冷問。

「痛……」

「還有呢?」

哪有什麼「還有」?柳鳴兒癟著嫩唇,抬起充滿痛苦與哀怨的美眸瞅著他,心想除了痛之外,還是痛,如果要說什麼「還有」,那就是很痛!

「做什麼這樣瞧我?難不成,你心裡是在怨我?」他眸光有一瞬間的冷鷙,完全沒跟她客氣。

她畏縮了下,搖搖頭,把自己抱成像團球似的。

「知道錯了嗎?」他再逼問,嗓調不再是沒有一絲溫度的冷淡。

「嗯。」她點點頭,稍微挪動了下身子,立刻就感覺渾身的疼痛排山倒海而來,她覺得全身都在痛,不由得呻吟出聲,「我錯了,我真的錯了!你放心,以後我一定不敢再犯了,因為明明就不舒服,一點都不有趣,以後要是哪個男人敢對我做這件事,我一定叫白銀咬死他。」

說完,她雙手握拳,似乎對於此刻內心的念頭十分堅決,沒錯,這絕對是她今生僅此唯一的「男歡女愛」,她想世人若非想不開,就是個個有自虐的傾向,要不,像這樣痛苦的事情,怎麼可能一做再做,並非沉溺其中呢?

再不然,就是在「男歡女愛」之中,其實只有男人可以得到快樂,女人就一定要痛得死去活來。

一想到這種可能性,她抬起烏亮的瞳眸,給了鳳熾既羨又妒的一瞥,因為在她痛得死去活來的時候,他竟然可以覺得很舒服。

對,她想起來了,在對她又舔又揉又咬,不斷侵犯她的過程之中,他看起來就是一副很享受的表情,就是因為對她做那件事情很快樂,才會一整晚不停地做,就算看見她哭了,他都沒有住手。

鳳熾瞇細銳眸,一瞬也不瞬地瞅著她,她那單純又好猜的表情,讓他一眼就可以看穿這丫頭此刻的想法根本與事實相差了十萬八千裡!

對,他確實該憐香惜玉沒錯,但她也不想想是誰給他下了藥?

驀地,在他的注視之下,她睜圓美眸,羞赧的紅暈如潮水般從她的纖頸與耳垂,一路紅上額頭去,最後是全身無一處不紅,她挪動了下身子,可以明顯地看見她曲起的雙腿在被褥的遮掩之下,被並攏了起來。

「怎麼了?」她的反應令鳳熾感到納悶。

聞言,她將雙腿夾得更緊,把紅通的小臉埋進被褥之間,微弱的音量從那裡頭傳了出來,「你那裡……的那個……流出來了。」

她已經數不清楚昨天做的次數,在她的身子深處,可以感覺他所留下的精血正在倒流出來。

鳳熾起初有一瞬怔然,隨即失笑不已,立刻明白是什麼原因令她既羞澀又困擾,他一語不發地俯身,將她連同裹身的被褥騰空抱起。

柳鳴兒被他的舉動嚇了一跳,以為他又要她了,美眸之中透出驚慌,「不要,鳳熾,我還痛……」

鳳熾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傻丫頭,你真的以為那藥把我徹底變成禽獸了嗎?藥性已經退了,剛才我已經命人給你准備熱水,要讓你泡泡身子,順便把……那個,也洗幹淨。」

他故意停頓的語氣,讓她更加羞得無地自容,柳鳴兒有點生氣地瞪他,最後氣悶地圈抱住他的頸項,把透著熱氣的臉蛋埋進他的肩窩裡,任由他將自己往浴間抱去。

「鳳熾?」她小聲地喚。

「你想說什麼?」聽她那語氣,絕對不會沒事。

「我會懷上孩子嗎?」在她問出這句話的時候,他們已經來到浴間,他解開了被縛,讓她雙腳沾地。

「原來,你也不是什麼都不懂嘛!」他嗤笑了聲,及時地扶住她差點跪倒下來的虛軟身子,雖然他對自己昨天做過的事情只有一點印象,卻隱約知道自己對她沒有手下留情,只是,一切都不若親眼見到她瘀痕斑駁的身子那瞬間,來得強烈而震撼。

昨晚的他真的下手很狠,難怪她要說,要是以後有哪個男人敢再碰她,絕對要叫白銀咬死他!

「我當然懂啊!我只是不知道阿汝她們所說的事……其實就是……如果我知道了,一定不會給你下藥的。」

畢竟,誰會跟自己過不去呢?柳鳴兒不知道一切肇因於她把藥量下得太重,她揪住他的袍服襟領,不敢放開,一直到雙腳沾了地,才發現抖得厲害,沿著她大腿內側淌滑而落的男人精血,殘留著一絲從她身子裡帶走的溫熱。

最後,是鳳熾將她抱進了浴池裡,「如果你以為不是那事,不然,你是想從妓院那地方學什麼回來呢?也多虧你給我下了藥,我今天清早醒來,就已經派人過去『秋香樓』把事情問清楚,她們給你的那藥被她們稱為『舒金散』,只消一點點讓男人服下,就可以得到閨房之樂,不過,她們喜歡給男人吃這種藥散,其一是男人可以得到快感,其二的原因,才是重點,只要男人吃下這個藥散,他的精血就不能使女子受孕,效用可以維持數天之久,所以,如果你擔心的話,那我可以告訴你,你不會有孕。」

「我只是問問,又不擔心!」她覺得自己被他取笑,氣呼呼地推開他,一直到身子抵至了浴池的另一畔,昂起美眸瞪他,「我不怕生鳳熾的孩子,可是,做那事真的好痛,我不喜歡。」

「生孩子會更痛。」鳳熾淡淡地微笑,注視著她柔軟的青絲漂浮在水面上,讓她絕美的臉蛋更顯得嬌艷動人。

他不急於在這時候糾正她的想法,待到日後,他會用實際的行動讓她知道,男女之間的歡愛,可以是這世上最令人神醉顫栗的極樂,只要一旦嘗過了那滋味,她便是想回頭都難了!

  ※   ※   ※

「一拜天地,拜。二拜高堂,拜。夫妻交拜,拜。」

春暖花開,紅艷的刺桐花如火般,在短短的數日之內,開遍了「刺桐」,而紅色的花林之間,八歲男孩小榮子的高亢嗓音,顯得特別嘹亮。

柳鳴兒坐在一張以木板拼湊的椅子上,讓一對男童與女童拜著,一旁的孩子們笑得很開心,仿佛玩這成親拜堂的遊戲,讓他們覺得自己也長大了。

白銀和黃金分別蹲坐在小主子的身邊,似乎孩子們的游戲讓它們覺得納悶,不知道拜來拜去到底有什麼好玩。

柳鳴兒轉眸與白銀相視了一眼,與它不約而同地撇撇嘴,她想到那天,她與鳳熾睡過之後,白銀一連好幾天都不願意親近她,起初她不甚明白原因,後來才知道在她的身上留著鳳熾的氣味,而白銀一向以她的保護者自居,對於她的身上出現另一個「雄性」的氣味,令它排斥反感。

最後,是她緊抱住白銀不放,在那當下,可以感受到它很不情願的僵硬,她附唇在它的耳畔說道:白銀,我喜歡鳳熾。

白銀在聽完她的話之後,頗不甘願地發出一聲低鳴,卻再也不會避開她,似乎願意接受它的小主子已經屬於另一個「雄性」所保護。

「鳴兒。」鳳熾不知何時到來刺桐花林,揮退左右兩側,來到她面前。

「鳳熾!」柳鳴兒驀然眼睛一亮,像是看見了希冀許久的寶貝,撲上前抱住他,「鳳熾!鳳熾!鳳熾!

「你跟著那群孩子是在玩鬧些什麼?」雖然在他的眼裡看來,她仍舊像個孩子般單純稚氣,可是窩鬧在一群平均年紀只有八、九歲的孩子之中,今年已經十七歲的她仍舊顯得突兀。

「我在當他們的『高堂』啊!」她撇撇嘴角,語氣悶然,瞪了幾個因為看見鳳熾而退後好幾步的孩子一眼。

對於只能當「高堂」,她心裡也頗感無奈,因為幾個孩子們說她的年紀太大,就算她願意屈就,也找不到適合的「新郎」跟她一起玩拜堂的遊戲,最後他們一致決定,可以讓她參與遊戲,但條件是只能給他們做長輩,讓他們在「二拜高堂」時,有個對象可以鞠躬行禮。

聞言,鳳熾挑起眉梢,對於她這說法感到納悶不解。

「不過你來得正好,你來了我就有人可以一起拜堂啦!」話才說完,她圈住他修長的手臂,興沖沖地將他拉到幾個孩子面前,說道:「好啦!我這下也有可以拜堂的新郎啦!這次換我當新娘了!」

幾個孩子面面相覷,幾雙眼睛看了看她,然後瞥了她身旁的男人一眼,他們當然是識得鳳熾的,他們的家人父母多數都是在鳳家當差做事,鳳熾是他們的主子,是爹娘們交代要當做天神般尊敬崇拜的東家。

而就算爹娘沒有交代,鳳熾在他們的眼裡也是可怕的,他們當然聽鳴兒提起過鳳熾,若只是聽她的說法,會以為鳳熾是個待人和藹可親的大好人,可是,在他們這些孩子們的眼裡看起來,鳳熾是一個擁有溫和外貌的惡鬼,只消淡淡的一瞥,便教他們感到不寒而慄。

就如同此刻,他只是朝著他們淡淡一掃,那沉雋的眼神已經教他們幾個孩子站立難安。

「鳴兒,我不跟你胡鬧。」他只是適巧路過,知道她在這裡,可沒想過要與她和幾個孩子一起胡鬧。

柳鳴兒沒死心,努了努嫩唇,就像只八爪章魚攀住他,「我要當你的新娘,不要再當『高堂』了!鳳熾,就一次,就一次!」

「鳴兒……?」

「我想跟鳳熾成親拜堂,就一次。」她不死心地拗他,完全不管他臉上無奈沒轍的表情,「就一次嘛!鳳熾。」

「想想我的身分,鳴兒。」他想要拉沉臉色,卻被她撒著嬌,又拉又扯又抱的攻勢給軟化了,「好,就一次,僅此一次,下不為例。」

「嗯。」柳鳴兒點點頭,對他綻放出再嬌美不過的笑容。

「你們都退下,不許讓任何人過來!」鳳熾轉頭命令手下全部撤走,他可不願意自己玩「成親遊戲」的場面被他們任何人瞧見。

汪飛頷首,帶人退至門牆之後,阻擋所有想要進入刺桐花林的人。

幾個孩子面面相覷,沒想到他們視若天神般的鳳熾,真的願意陪鳴兒玩成親遊戲,他們互推著對方當「高堂」,想到要讓鳳熾拜他們,無不是嚇得臉色慘白,最後是柳鳴兒不耐煩,教他們別再推,要白銀和黃金充當「高堂」。

鳳熾與白銀相視一眼,不太喜歡這大白虎臉上咧得過分得意的笑。

「一拜天地,拜。」

紅彤彤的花林,落英繽紛,宛若天成的紅色喜帳,鳳熾與柳鳴兒手挽著手,對著天地而拜。

「二拜高堂,拜。」

雖然不情不願,但是鳳熾朝著兩隻老虎躬首彎身,在聽見老虎高傲哼氣的時候,很有風度地忍耐了下來。

「夫妻交拜,拜。」小榮子高亢的喊聲再起,在紅花林之間響徹不絕。

在幾個孩子的注視之下,他們面著對方而揖首而拜,一陣風吹來,拂下無數的紅色花瓣,鳳熾注視著他的新娘,在落花的點綴之下,泛在她頰畔的紅潤,教人甘願迷醉其中,再也不醒。

幾個孩子看見他們只是盯著彼此不說話,納悶地互看了幾眼,最後,他們不敢打擾,也沒耐心等下去,悄悄地跑開。

這時,柳鳴兒朝他伸出手,手心張得開開的,作勢要向他討東西。

「你伸這手是什麼意思?」他斂下眸,瞥了她朝他攤開的手心一眼。

「訂情物啊!」柳鳴兒微偏著艷容,一雙靈動的眼眸直瞅著他,「咱們已經成親了,你要給我訂情物以示證明對我的心意啊!」

「不過就是孩子們在玩的遊戲,你當真了?」他為之失笑。

「鳳熾不想當鳴兒的夫君嗎?鳴兒心裡,是真的想嫁你當娘子呢!」

聞言,他的眸光倏地變得濃鬱,她的話就像印記般,在一瞬間烙上他的心坎,不由得一陣陣發燙,「你真的知道自己說這話,是代表什麼意思嗎?」

「知道啊!他們告訴我的,他們說,夫妻成了親,就會在一起一輩子,我想一輩子都跟鳳熾在一起,所以我要跟你成親。」

「可是我們現在只不過是在跟一群孩子玩游戲。」若然他要與她成親,絕對會給她最好的儀典,在得了她的身子之後,他心裡早就有了決定,傾全力要找到傅鳴生,當然,如果在期限之內,還是找不到她的爹親,那他還是會先將她娶回家,誰也改變不了這個決定。

「但我是認真的,而且,我們真的拜過天地了啊!」在她的心裡,有天地為鑒,就已經是真的成親了!

鳳熾笑歎了聲,伸出大掌,以拇指腹心輕輕撫過她的眼角下方,感受著她令人心憐不已的柔嫩,深沉的目光一瞬也不瞬地瞅著她如花般明艷的臉蛋。

為什麼偏偏是她呢?

這一刻,他對於命運給兩個人的安排感到極度不解,她明明是個不喜歡被人親近的女孩,可是卻偏喜歡與他膩在一起,而他,原本以為被她成天「鳳熾!鳳熾!」地纏著,應該要覺得不耐煩,沒想到,他非但沒有感到一絲不耐,甚至於還樂在其中。

但是,無論他們相處得再融洽,無論他如何疼溺她,可是,存在於他們之間的沖突,卻一直都沒有改變,也不會改變。

他的城府深沉似海,可是,她卻像個孩子,直接而且單純,不明白自己眼前所面對的男人,究竟有多可怕。

他想疼愛她,卻也害怕她再更接近他,怕總有一天,她會發現他令人畏怖的真面目,會對他感到失望,會像所有人一樣,開始對他感到害怕。

他怕她會對自己感到失望,怕到令他心生恐懼的地步,如果真有那一天到來,如果真有……鳳熾忍不住在心裡苦笑,他從來不知道自己竟然如此懦弱,連深入去想這個可能性的勇氣都沒有。

柳鳴兒抬眸直直地瞅著他,清澄的瞳眸之中泛著一絲不解,她想,不過就是要一樣東西而已,他為什麼需要思考如此之久?難不成,他在思考該如何拒絕她的要求嗎?

「鳳熾!鳳熾!鳳熾!」

「你是怎麼了?」喊得又急又突然,像是發生什麼大事似的。

「我怕你不要給我。」所以她要「先下手為強」。

她那一丁點心眼立刻就被鳳熾給瞧出來,他忍不住失笑,「我給你,可是你要得那麼突然,我一時之間怕是沒什麼好東西可以給你。」

他覺得不可思議,明明是無理又任性的要求,他竟然會想要順著她,就只是因為不想看見她露出失望的表情。

「不過,」就在她那雙如畫般的眼眉因為失望而垂落時,他再度笑著開口,取下在鳳家被視為當家印信的鳳紋扳指,執起她的小手,交到她的手心裡,「我記得你說過喜歡這個扳指,就它,好不?」

柳鳴兒不敢置信地看著躺在她手心裡的扳指,他說這扳指有多重要的話,她還言猶在耳,如今他竟然將它送她了?

「怕這扳指對你而言太大——」

「不大!不大!我把它串起來,當項鏈戴!」她往後閃了幾步,收起雙手,緊捂住仿佛還殘留著他溫度的扳指,美眸瞪著他,就怕他說想要回去,「貨物既出,概不退還。」

「這句話該是我對你說的。」他沒好氣地睨了她一眼。

柳鳴兒手心緊握著扳指,感受著紅玉上似還留著他的溫度,心裡一陣歡喜,跳上去抱住他,絕美的臉蛋埋進他的胸前,不住地呵呵傻笑。

紅花飄落如雨,夕陽西下,他們的身影被落日給拉得長長的,卻還是可以看得出她遠比他嬌小的事實,而更清晰可見的,是她賴著他的嬌憨,以及他抱住她的寵溺,將他們二人給融合為一……
作者: magmag    時間: 2012-5-11 10:14 AM

第八章

人們說,那日,在火紅的刺桐花林裡,鳳熾與柳鳴兒拜了天地,互許了終生,幾個孩子信誓旦旦說那是他們親眼所見,半點不假。

起初,人們是不信的,畢竟鳳熾是「鳳島」的當家,主宰南海的霸主,豈有可能兒戲般地與一名少女拜天地呢?不過,他們後來聽說,幾名鳳家的元老追問過他們的主人,他卻只是揚唇笑笑,沒承認,卻也沒否認。

而讓他們終於確認的理由,是柳鳴兒以編撚的皮革繩子,串戴起來的鳳紋扳指,那原本是鳳熾一直隨身配戴著,如今交到了她的手上,她在鳳熾的心裡,在鳳家的地位,都已經再明白不過了!

從那天之後,原本在鳳家還有人存著心,以為洛紫綬遲早會回來與鳳熾完婚,也都只能接受事實,知道柳鳴兒才會是「遲早」進鳳家門的主母,所以,就算再怕她與兩隻大老虎,也必須盡力討好伺候。

但鳳熾知道柳鳴兒的性子,人們自以為是討好,可是,她很討厭被纏、被煩膩,誰是真心,誰又是奉承,她總是可以一眼就看出來,然後毫不留情地指出事實,不給人留餘地。

所以,她才總是不討人喜歡吧!

此刻,在「鳳鳴院」的議事廳裡,幾名主事的部屬與船把頭都齊集一堂,其中,也包括了「官二爺」鳳官,因為就在不久之前,鳳家的船隊才與南方三佛齊國,以陳祖義為首的海盜打過一場硬仗,因為當地水多地少,人們習於水戰,所以鳳家這仗贏得辛苦,而帶領之人就是鳳官。

這次,鳳熾派鳳官迎戰,其一是為了看他的本事,其二是想要告訴他,鳳家的朱色旗可以遍行天下,在背後有多少鳳家的弟兄在賣命,那朱紅的顏色,是弟兄們所流的鮮血所染上去,他鳳官若要率眾,就要先能服人。

「辛苦了。」鳳熾靜悠地坐在首位,翻看著鳳官剛才遞上的求和書,上頭有陳祖義親手所押的手印,「果然不出所料,陳祖義這些海賊頭目都是從中土逃去三佛齊國的罪犯,瞧這一手漢字,寫得還真是一點都沒生疏呢!」

「炎爺,俺弄不明白,為什麼咱們不將陳祖義這些海賊一網打盡?他們這次出手打劫咱們的船隻,難保不會再犯。」朱洪是個滿臉粗鬍子,嗓門大,塊頭也大的北方漢子,不過卻比誰都更習慣南方海上的生活。

「一網打盡?」鳳熾失笑,眼神內斂地瞅著朱洪,「如今北有倭寇,沿海有紅毛鬼子虎視眈眈,更別說有無數個像陳祖義這樣的海賊頭目,流布在廣大南海的島嶼上,若要一網打盡,咱們要花多少代價?還做不做生意?不,我不想把這些人統統都打垮,有他們存在,這天下便不能沒有鳳家,而咱們也能討到更多好處,更何況,這亂像是前朝末年戰亂所留下的遺害,我沒必要去替朝廷擺平這亂子,只要那些盜寇夠聰明,別把腦筋動到鳳家頭上即可。」

「俺……俺明白了。」朱洪明顯的一頓,一旁明白他是個粗漢子,哪可能懂得如此深奧道理的同僚都忍不住相視而笑。

這時,鳳官站上前一步,適時開口道:「那全老爺子那方面呢?他要求與炎爺見面,你打算如何回覆?」

說陳祖義這些海盜全是中土流亡的罪犯倒也不盡然,其中有幾個海盜頭子,他們的父祖輩都是同一個海盜集團,只是在三十多年前,率領他們橫行於海上的男人死去之後,這些人便分崩離析,各自佔地為王,卻因為常常互爭地盤,消耗了不少實力和人手。

而全老爺子則是那幫海賊唯一存活至今日的老人,說話頗有份量,陳祖義這些後輩即便不服他,也都要給幾分敬重,但老爺子常說這些後輩的越來越不知分寸,往往不只是越貨搶劫,甚至於是胡亂殺人,不若他們這些前輩當年有所為,有所不為的風骨。

「老爺子想見我,是因為我與他所認識的一個男人很像嗎?」鳳熾斂眸微笑,把手裡的求和書擱至到一旁桌案上,「我就見見他,這位老爺子說的話很令我感興趣,我想知道,我的外貌與行事,還有對大海了若指掌,究竟與他所說的那個男人多相像!傳話回去,看在他年事已大的份上,就約在『萬年港』見面,我會去見他。」

「是。」眾人異口同聲。

在眾人告退之後,鳳熾一個人留在議事廳,翻看著求和書與對方答應的賠償條件內容,這時,古總管帶人進來,給主子端來剛泡好的龍井春茶,以及幾樣細巧的點心。

「鳴兒在做什麼?」鳳熾轉頭問向古總管,隨口問上一句。

古總管給主子斟了杯春茶遞上,「回炎爺,也不知道是從哪裡飛來一大堆鴿子,鳴兒姑娘在院子裡給鴿子玩點兵,要我們誰也不許偷看,一會兒她要表演給炎爺觀賞。」

「嗯。」鳳熾頷首,知道那群鴿子應該是她用鳥語喚來的,他接過茶水淺飲了兩口,又交還給古總管。

一直以來,在她的身邊,除了兩隻大老虎以外,就只有孩子和動物,她說除他與她爹,以及秦震之外,她不喜歡跟大人在一起,每次瞧見她,不是用奇怪的眼光看著她,就是笑得好虛偽,總是前前後後的跟著,喊著「鳴兒姑娘」東「鳴兒姑娘」西的,然後三兩句就提「炎爺」真是疼愛她,她真是「好福氣呀好福氣」,好像除了這些話之外,他們沒別的可說了!

每次看她比手劃腳,把外人跟她說的話和做的事照實表現出來時,他總忍不住大笑,問她到底有沒有那麼誇張?!

通常在這時候她就會瞪他,氣他竟然不相信她!

若說,他與鳴兒已經是夫妻也不為過,畢竟,他們不只有夫妻之實,也有天地為鑒,如今就只欠缺一個正當的名義。

而他已經決定,等他從「萬年港」回來之後,就會讓一切塵埃落定。

這時,議事廳外傳來一陣騷動聲,古總管見主子的臉色一沉,趕緊出去制止外頭那些不知好歹的崽子,但是才出去不到一會兒功夫,就折了回來,臉上的神情似是有些復雜。

「怎麼回事?」鳳熾沉聲問,他一向不喜歡手底下做事的人大驚小怪。

「紫綬小姐帶著婢女嫵娘回來,還帶了不少家私,說是要回來住了。」若是在更早些時候,古總管興許會替主子高興,畢竟洛家的小姐是鳳家名正言順的「待年」,早些回來,也好早些與主子成親。

但眼下不同以往,如今任是誰都看得出來,柳鳴兒才會是日後鳳家迎進家門的主母,她這位「待年」此時回來,豈不是徒增麻煩而已嗎?

「紫綬?」鳳熾的眸光在瞬間冷斂,就在這時,洛紫綬已經帶了人進來,跟在她後面的洛家廝僕們一時之間不知道該不該攔住她。

「炎爺,我回來了。」洛紫綬朝他福了福身,臉上笑意盈盈。

鳳熾以眼神示意古總管把一旁的奴僕們都帶出去,直至屋內只剩下他們二人,以及站在一旁低頭靜默的嫵娘。

「為什麼回來?這與我們的約定不符。」他冷冷地說。

一直以來,對於她這位「待年」,他稱不上喜歡或不喜歡,或者該說,她從一開始就太過安分守己,也不知道是自己掂量不會被他所喜愛,又或者是害怕他冷血的性格,多年來不曾主動親近過他,可是,卻又偏偏讓他看出來,她一切的所做所為,都是為了洛家、為了自己在盤算。

只能說,他欣賞她的聰明與安分,但是,他卻無法喜愛她,自從柳鳴兒出現之後,他與這位「待年」之間的感情,就已經註定了不可能再更進一步。

而洛紫綬也很有自知之明,在她為了母病,要離開「鳳鳴院」之前,她做了一件生平最大膽的事——找他談從此離開鳳家的條件。

她說即便他履行了婚約,與她成親,她洛紫綬只怕會是這天底下最受冷落的妻子,而她不願意就此葬送一生,所以她願意離開鳳家,可是,她希望可以得到他這位「南海霸主」的支援,讓她可以回去洛家爭到自己想要的位置,從今以後洛家的生意,可以得到鳳家的奧援。

雖然,她的舉動看起來,像是主動拋棄了他,但鳳熾非但不怒,反倒對她多了幾分欣賞,同時也如釋重負,所以他很乾脆地答應了她,在她離開的這段時間,暗地裡給她不少幫忙,眼看著她就要得到的東西唾手可得,沒想到她竟然在這時候說要回來鳳家?!

「約定?什麼約定?當年,老夫人是讓我來嫁給你當鳳家的兒媳,我們之間有婚約,這才是真正的約定吧!」洛紫綬吟吟淺笑。

一瞬間,鳳熾的眸光冰冷到了極點,「對你,我或許有幾分虧欠,但是,如果你想在這個時候毀約,我也不會跟你客氣。」

「真可怕。」她一副被嚇壞的模樣,卻一看就知道就裝出來的,「世人說得對,鳳氏當家除了柳鳴兒之外,對任何人都是鐵石心腸,我不懂,她到底是有什麼本事,能把你們男人們耍得團團轉呢?」

「紫綬,當心言多必失。」鳳熾冷冷地說,卻不似忠告,倒像是警醒。

「多謝炎爺的忠告,真希望鳴兒妹妹哪天也能有幸見識你臉上這表情,我希望她最好可以看見,畢竟那才是真正的你啊!」

「下去。」他沉冷喝道,不想再多見她一眼。

這時,古總管在外頭聽見主子怒嗓,連忙帶人進來把洛紫綬請出去,她只是笑笑沒有反抗,回頭想牽起嫵娘的手,卻被嫵娘給急急地閃開,但她立刻再一把捉住,緊得不讓嫵娘做任何抵抗,才徐徐露出微笑,跟隨著古總管的帶領,頭也不回地走出門去。

  ※   ※   ※

關鎖塔,登高而望遠。

柳鳴兒在鳳熾的牽扶之下,上了塔的最頂端,放眼望去,是廣大的「刺桐城」,以及一望無際的碧海,而在那海面上,有無數的船舶正在穿梭出入,一張張大帆,是碧海之中最鮮明的點綴。

「鳳熾!鳳熾!鳳熾!」柳鳴兒轉身笑著抱住鳳熾,這時,白銀和黃金也正好從塔內走出來,它們透過石欄的窗洞看見遠方的大海,也是一愣。

「你這是做什麼?」鳳熾捧住她的小臉,俯首笑吻了下她的唇。

「我喜歡這地方,以後你天天陪我來這裡。」

「你以為我有那閒功夫嗎?」他挑起眉梢,被她的話弄得哭笑不得。

聽他擺明就是拒絕,柳鳴兒皺了皺鼻尖,「算了,你不陪我沒關係,有黃金白銀陪我,而且,除了它們,我一定還會找到伴的。」

說完,她哼哼了兩聲,轉身走開,但還不到兩步遠,就被他大掌一把給拉了回去,「你要找誰?」

「不關鳳熾的事。」她朝他吐了吐嫩舌,握著石扶欄,即盡可能地探出頭去,仿佛這麼做可以把壯闊的景色看得更加清楚仔細。

鳳熾從身後抱住她纖細的腰肢,就怕她真的一不留神就翻跌出來,俯首在她的耳畔低語道:「今天帶來你出來散心,是有件事情要跟你說,後天一早,我會帶著船隊出一趟遠門,等我回來以後……」

「我也要去!」她急忙忙地轉身,「我也要跟你去!鳳熾,你讓我跟你去,讓我跟你去啦!」

她緊捉住他的袍襟,話才說沒幾句,已經紅了眼眶。

「鳴兒。」他沒轍地低喚了聲,在他的心裡一直很納悶,鳴兒不是不能離開他半步,但她很討厭送他帶船隊出遠門,「不行,這趟去『萬年港』不純粹是為了做生意,那裡離海賊的巢穴很近,要是出了事,我怕你會有危險。」

還記得第一次,他告訴她說會離開幾天,要回「鳳島」視察新船修造的進度,她聽著時沒有太大反應,卻在那天送他的船離開時,臉色慘白得嚇人,船隻才剛離岸,她已經轉過身,背著人群快步地走開。

當下,他察覺不太對勁,立刻讓船駛回岸邊,追上了她的腳步,當他一把將她扳過身來,就看見她慘白如紙的小臉上,布滿了淚水,身子不停地顫抖。

鳳熾,你走,可是鳴兒不要看,鳴兒覺得很可怕,看著你搭著船離開,我心裡覺得很害怕……

自始至終,她說不出自己害怕的原因,不過,從那次之後,他就不讓她送船,雖說也不是特意為了她,但這兩年他比以前都更常居住在「刺桐」,回「鳳島」的次數少得可憐。

「既然會有危險,我也不要你去!」她緊捉著他的襟領,將臉蛋埋進他的胸膛,「我怕你不會回來,我怕……怕自己再也見不到你。」

「對一個即將出航遠行的人說這話,不怕觸他楣頭嗎?」鳳熾勾起一邊唇畔,斂眸瞅著她的頭頂,露出苦笑,渾厚的嗓音嚴肅地壓沉了語調,「不准說這種晦氣的話,聽見了嗎?我一定回來。」

「嗯。」她咬著唇,含著淚光點頭,「一定回來。」

「一定。」他給予她允諾,笑著將她抱進懷裡,一陣從大海吹來的風卷拂而過,讓他不自覺地將收緊臂膀的力道,就怕她被風給吹跑……

  ※   ※   ※

後來,柳鳴兒才聽說,原來「關鎖塔」又名「姑嫂塔」,聽說在很久以前,有一對姑嫂天天來這裡等盼著她們出海的夫君,因此而得名。

不過,柳鳴兒覺得現在的「關鎖塔」應該要改叫「鳴兒塔」,因為,現在天天來這塔上等人的,是她,而不是那對死掉上百年的姑嫂。

她不喜歡這種感覺,不知怎地,她好怕會等不到鳳熾回來。

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曾經像現在一樣等待過某個人,而在那遙遠的過去,那人一去,不曾再回來。

「白銀,你說,鳳熾還要幾天才會回來?」她蹲下身子,與白銀和黃金蹲坐的視線齊等,從石洞窗口透看出去,不過她話才問完,就見白銀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哈欠打完,就把一大顆虎腦袋擱在石洞的扶靠上,漂亮的藍眼直視塔外的天與海,擺明瞭就是不回答她這個問題。

「白銀!」她不死心再喚,只見白銀藍眸遊似地瞟開,拒答的意圖再明顯不過,柳鳴兒對它哼了聲,轉而投入黃金的懷抱,「黃金,白銀不喜歡我了!你一定不可以學它,知道嗎?」

說完,她故意回頭對大白虎哼了兩聲,只見它挪了下腦袋,那對藍眸子遊了回來,無奈地喟了口氣,頗有不跟她這無知小兒一般見識的氣度。

這時,黃金驀然掙開小主子的緊抱,優雅地站了起身,優雅地走到白銀身旁,就在柳鳴兒和白銀都還反應不過來之時,黃黑相間的長虎尾朝著白銀的背狠甩了下,然後再度優雅地走回小主子身邊,以鼻子輕蹭她的臉頰,輕咧的虎嘴仿佛揚著笑,告訴小主子自個兒給她報了仇

「嗚……」白銀悶吼了聲,一動也沒動,表情有點生氣,卻只能很委屈地吞忍下來,一副「我堂堂男子漢,不屑跟你們兩個小女子計較」的樣子。

「我就知道,還是黃金最愛我。」柳鳴兒抱住美麗的黃色雌虎,絕美的臉蛋漾著燦爛的笑意,相惇的眸光透過石洞,看見那一片天海相連的碧色。

以前,她只知道「刺桐」被人稱為天下第一大港,從未深思過這名號所代表的意義,直至這幾日,在塔頂上看著海面,每一天,至少可以見到上千艘的大船出入這個港岸,才知道原來第一大港的封號其來有自。

而她的鳳熾統領著這片海洋!一直到了今天,她才終於有點知道,為什麼人們一提起「炎爺」,總要變了臉色。

驀然,她感覺到懷裡的黃金身軀變得緊繃警戒,白銀也幾乎是同時戒備地站起身,守在通往塔內的門口

柳鳴兒回眸,看見秦震高舉著雙手作投降狀從裡頭走來,「白銀,黃金,是我,不過才離開大半年,你們不會不記得我了吧?!」

兩隻老虎見到發出動靜的人是秦震,也確定了他身上的氣味,才放鬆了警備,讓他可以走過來接近小主子。

「阿震?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知道我在這裡?」柳鳴兒不敢置信,臉上逐漾開驚喜的笑。

「自從炎爺出海之後,你哪天不在這裡?」秦震今天稍早才剛回來,但他早就前幾天,就從陶朱爺那裡聽說鳳熾出船去了「萬年港」,回來一問古總管,就聽他說自從炎爺出門之後,鳴兒姑娘就天天到塔上去等待。

「在這裡,才可以很遠很遠就看見鳳熾的船幟,他那艘船的鳳凰圖騰與一般的船不同,我在這兒看一眼就可以認出來。」

「認出來之後呢?」

「就去接他呀!」她說得理所當然,反倒覺得他的問題很奇怪。

「走走走!」秦震沒好氣地歎了聲,拉著她的手腕,要把她從這個地方給拉走,「你這傻丫頭,你根本不需要在這裡等炎爺,他是什麼人?你到現在還沒搞清楚嗎?他的船隊只要一進入「刺桐」的百海哩之內,岸上的人就會得到通報了,哪需要你天天在這裡瞧著、等著?更何況,『刺桐』的日頭毒辣,你天天在這裡被太陽曬,就算你不怕臉被曬得紅通通,也要想想會不會得暑症吧!」

「阿震,你放開我,你要帶我去哪裡?」

「哪裡都好,都強過讓你在這裡像個傻瓜一樣在等。」他驀然停下腳步,回過頭看見她一臉不甘願,「少等一天也無妨吧!傻丫頭,我聽古總管說到你都要心疼,說怕你折騰出病來,為了老人家著想,你就當作是給好哥哥我接風洗塵,陪我去大吃大喝,大玩一頓吧!

天橋上,人來人往,小攤小販沿著橋邊擺設,有人賣著熱呼呼的小吃,也有冰鎮的涼水,柳鳴兒與秦震一人一根甜奶水結的冰棍兒,一邊吃著,一邊看天橋上有人群聚著在鬥蟋蟀。

幾個孩子見到秦震回來,忙不迭地個個搶著要跟他說話,他隨陶朱爺離開「刺桐」大半年,但是,還不到半個時辰的功夫,在這城裡發生了什麼大事,哪戶哪家有什麼不尋常的動靜,其中包括了洛紫綬回到「鳳鳴院」,他都逐條地知悉,甚至於比任何人都了若指掌。

其中,幾個孩子的年紀都已經十七、八,比起從前也都更沉穩了些,待在一旁沒說話,可是,秦震知道他們才是真正可以開始作用的時候!

柳鳴兒吃完了奶水冰,看著幾個人在鬥蟋蟀,說也奇怪,她養鴿子養老虎,可是蟋蟀一到她手裡就沒命,秦震給過她的兩隻蟋蟀,沒到幾天就被她給養死了,極有可能是她懂鳥語獸語,卻不懂蟋蟀在叫些什麼吧!

明明一夥人鬧得正興高采烈,但她的注意力卻不自主地被一旁的光頭和尚給吸引過去,他盤坐在地上,面前只擱著一個缽碗,碗裡只有幾個銅錢,雖然沒幾個人捧場,但他依然怡然自得地說著故事。

「喂,和尚……」她來到他的面前,出聲打斷他繼續說書。

「貧僧蓮慶。」蓮慶雙手合十,含笑說道。

「你到底是和尚,還是說書人啊?」

「是和尚就不能說書嗎?」

沒想到被他反問,柳鳴兒一時答不上話,但還是嘴硬回道:「我就是沒見過不行嗎?而且,就怕人家說你不務本業。」

「姑娘是在關心蓮慶嗎?」他雙手合十,說了聲「阿彌陀佛」以示對她的感激,然後又開口說道:「在古時有一位百丈懷海禪師,他曾經訂下一條清規,一日不作,便一日不食,蓮慶頗以為是個道理,所以,比起托缽化緣,心裡以為在這天橋上說書給世人解悶,這一日也算是有些作為。」

「可是你說的書不只不能給人解悶,還要教人聽了心裡難受啊!」她心口悶悶的,不自主地歎了口氣,「我不明白,為什麼那位娘子為了她的夫君擋刀而死,最後臨死之前,卻要向她的夫君說『對不起』呢?再怎麼說,也應該都是那位夫君害死她,對不起她吧!」

聞言,蓮慶哈哈大笑,「那自然是因為她認為自己做了對不起她夫君的事,鳴兒姑娘沒聽到這故事的前段嗎?」

「你知道我是誰?」

「在這『刺桐』,有人能不識鳴兒姑娘嗎?」

柳鳴兒想想,很老實地搖頭,「我聽到你說那位夫君精通奇門遁甲,是個百年難得一見的奇才,所以朝廷要追殺他才開始注意聽的,要不,一旁他們鬥蟋蟀比你這故事精彩幾百倍,我才懶得聽你說書呢!」

對於她毫不客氣的說法,蓮慶不以為意,只是抿唇微笑,「你對奇門遁甲這字眼感到興趣,是因為你爹傅鳴生,也就是被人稱為『天下第一惡人』傅老前輩的關係嗎?」

「對!」她用力點頭,臉上的笑容無比燦爛,為了更好說話,她乾脆到他身旁盤腿坐下,「我敢肯定,在這天底下,一定沒有人的奇門之術修練得比我爹更厲害,所以你的『百年難得一見』應該要用在我爹身上才對,你說那個人在天下鬧大旱時,在四面牆壁上畫龍,龍化成白氣飛入池中,立刻就閃電交加,不片刻就下起了暴雨,這奇術我爹也會,我親眼見過,千真萬確。」

只不過,她爹不是用來解旱象,渡世人所苦,而是施展來逗她開心,還記得那年她十歲,因為一時貪玩摔斷了左小腿骨,在骨頭要癒合時,整段小腿骨癢得就像是千百隻螞蟻在爬,讓她不舒服到了極點。

到了最後,她氣哭了出來,被她爹取笑說就連摔斷腿都沒見她掉淚,好不容易要癒合了,竟然才哭著鬧脾氣。

讓爹給你變給把戲瞧瞧,好不?

當時的她扁了扁小嘴,似是不太領情。

又是用白紙變鴿子嗎?我不要,爹你不要捉著我的手,我要抓癢,好癢……鳴兒的腿好癢啦!

不是鴿子,今天是個好日子,爹今天不只可以變鴿子,還可以畫出條真龍來給你瞧,就讓那條龍在你面前飛上天,想見識一下嗎?

好好好!她樂得拍手,要不是一條腿跌斷了,只怕要樂得起來轉圈圈。

而她也沒忘記,那天,在那條白龍飛天之後,原本一望無際的藍天立刻籠罩了烏雲,連下了一天一夜的雨才停止。

「蓮慶不懷疑姑娘的話,我相信傅老前輩的本事,因為在數年前,我與老前輩曾有一面之緣,蒙他傳授了一些絕世的秘術,至今仍舊在心裡對他的恩情感念不已。」也因為傅鳴生傳他救世之術,所以,他也答應了一個承諾。

「你不要口口聲聲都喊我爹老前輩啦!他又不老!」她終於忍不住了,氣呼呼地抗議道。

「對,前輩確實不老,當今世上,他大概是外表最不顯老的老前輩,只是為了尊稱,所以多加了一個『老』字,鳴兒姑娘不要介意。」當今世上,沒有人可以肯定傅鳴生的真實年歲,但是,蓮慶記得自己在數年前見到他的時候,從他的外表望之未出三十,但是,在這江湖上,關於傅鳴生的種種奇聞,好些至少已經流傳超過三十年了!

「嗯!」柳鳴兒不太滿意,只是悶哼了聲,「你還是沒告訴我,為什麼那個娘子要跟她的相公說『對不起』,她明明替他捱刀死了耶!」

「那是因為,在那個娘子的心裡有個一直喜歡的男人,一直到她臨死之前,她都沒忘記過那個男人。」

蓮慶的話才說完,只見柳鳴兒絕美的臉蛋驀然變得沉靜,她看著蓮慶,美眸一眨也不眨,似是有短暫一瞬間出了神

「一直到死前都還沒忘記,那位娘子一定很愛那個男人吧!」她驀然笑了,在說出這話的時候,不知怎地,在她的眼前浮現了映亮夜空的滿天煙花,她站在好高好高的地方,那璀璨的火光一覽無遺。

她看著一朵朵煙花炫爛迸散開來,笑著,很開心地笑著,然後,她轉頭看著……她究竟是看著誰呢?

「姑娘知道在黃泉裡有一條忘川河嗎?」

蓮慶的嗓音仿佛從很空洞的幽冥之中傳來,打斷了柳鳴兒的出神。

「嗯。」她好半晌怔愣,最後點點頭,「我爹說過,在陰間裡有十大殿,最後一殿由轉輪王所主宰,當人的魂魄決定了可以投胎轉世之後,就要到孟婆那兒去喝孟婆湯,可是,如果那人心裡有放不下的執著和想念,可以選擇不喝孟婆湯,跳進那條忘川河裡囚上一千年,等在那河裡的每一天,忘川的河水會洗褪人的記憶,要加倍的努力才可以再回想起來,聽說那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而如果經過一千年,那人對於自己想念的事情仍舊沒有忘記,就可以帶著那世的記憶去投胎轉世,去尋找想要見的人,完成自己的心願。」

說完,柳鳴兒的腦海裡驀然閃過一瞬的畫面,她看見了她爹用著哀戚卻堅定的眼神看著她,落拓的外表仿佛經歷了無數的風塵霜吹,不似她一直以來所熟悉的從容與沉靜

……信我,你信我,離開那條河邊,過來喝掉這碗孟婆給你熬的湯,信我,不必苦等千年,我一定讓你得償所願……

她不信他的話,用力地搖頭,淚如雨下。

我不想忘掉他,已經錯過一輩子了,我想見他,我要去見他!我要帶著這輩子所有對他的想念去見他!就只是一眼也好,只是看一眼也好!

她往後退了幾步,一腳已經踩在了身後的河水裡,那水似水,卻不是水,而像是一團漿水般,就要將人的神智也整個給捲入進去。

不要!你再過去一步,就會沉下去!

他急忙地伸手想拉她,卻被她閃開,一抹苦澀的笑泛上他的唇畔,從他唇間說出的話語,也同樣苦澀。

佛說:生是苦,老是苦,病是苦,死是苦,五蘊熾盛苦,怨憎會苦,愛別離苦,得不到也是苦,你與我都一樣得不到自己最想要的東西而苦,但我可以成全你的,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我早知道他會死,也知道那日留你下來,不讓你追隨他而去,有朝一日你會代我而死,是我自私以為可以改變你的心,以為能斷絕你對他的思念,所以,是我對不起你,所以,這一次該我捨棄自己的想要,成全你的……

不知怎地,柳鳴兒看著蓮慶澄澈若兩潭靜水的目光,無法阻止那片段紛散的畫面湧上腦海,她發現自己從剛才就一直在胡思亂想,明明是她從未有過的經歷,她卻宛如身歷其中,就連內心的悲傷都是無比真切。

「好啊!你這和尚竟然在裝神弄鬼!」她猛然站起身退開,心想這一堆亂七八糟的想法,一定是他這和尚給自己施了什麼迷魂術。

她不待蓮慶開口,吹了哨音喚來一大堆鳥兒,讓它們死命地往蓮慶的頭上又拍又啄,自己則是對他做了個鬼臉,轉身跑開。

這時,一堆人對於突然來了一大群小鳥感到驚訝不已,紛紛停下手邊的事,往蓮慶這裡望過來,同時不明白小鳥為什麼只攻擊他。

「唉呀!痛痛痛……」蓮慶捉起一旁的斗笠掩護住自己,從笠沿看見她捉住不明究裡的秦震,帶著兩隻老虎拔腿就跑,他苦笑地喃喃自語道:「傅老前輩,你只說要我幫忙,可沒說她會用小鳥啄我啊!唉呀,痛痛痛……」

  ※   ※   ※

「萬年港」位於中土南方的一個海島國度,雖說也是個大港,是船隻南北往來必經之地,不過風土民情完全迥異於中土。

鳳熾帶領手下登港之後,就被帶領到一處約有五六十戶人家聚集的民寨,沿路上除了王居是用磚瓦建造之外,百姓們的居所大部分是以茅草覆蓋屋頂,簷高絕對不能高過三尺,即便是不高之人,出入都要躬身低頭,高者會被視為是對國王的冒犯,重則是要殺頭論罪的。

帶領他們的人在一處石階之前止了步,表示全老爺子只願意見鳳熾一人,汪飛堅持要跟隨,最後被主子命令在待在原地。

鳳熾一人走上石階,在石階之上的屋宇與中土的形式相仿,卻因為要通風良好而開了幾面大窗,依照當地的習例,非王者居此屋,應該是要被問罪的,不過,全老爺子在此地的威望與勢力,絕對不下於國王,所以無人敢問他的罪。

鳳熾走進屋裡,先是聞到了一陣伽藍香,然後,見到一位發色通白,身形消弱的老人坐在竹編的大椅上。

見到他的到來,全老爺子站起身,原本已經不甚精神的臉色,驀然在一瞬間恢復了光亮,摒退一旁小僮子的攙扶,腳步顛顫地走到鳳熾面前,認真地看了仔細之後,像是哭似地笑了

鳳熾抿唇,自始至終不發一語,任由老人審視打量。

「是您……小的沒猜錯,真的是您回來了!」話才說完,老人已經逐膝跪倒在地,不顧小僮子追上來要扶,朝著鳳熾叩地伏拜,「能在有生之前再見您一面,小的於願足矣,死而無憾了!」
作者: magmag    時間: 2012-5-11 10:15 AM

第九章

為了當初摘「仙桃」之恨,以及嘲笑是猴子屁股的話,陶朱爺一直都不太喜歡柳鳴兒,所以,在他知道自己的徒弟秦震在「刺桐」的時候,總是拉陪著她,就故意藉口自己有急事走不開身,要他代為送滿月賀禮北上到「宸虎園」,一則要給柳鳴兒教訓,二則是為了讓沈晚芽可以見到秦震,有機會可以化解他們多年的嫌隙。

柳鳴兒沒有笨到沒發現陶朱爺的意圖,但她只是心裡生悶氣,在秦震走後,她又回到「關鎖塔」上,一天過一天地等待著鳳熾回來。

「鳳熾,你回來,你快回來……」柳鳴兒緊捉著石扶,一聲又一聲地對著大海輕喚。

今早,她做了個惡夢,醒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已經淚流滿面,心痛得像是被千刀萬剮過,明明以前做過亂七八糟的夢,夢醒時,她都會忘記,可是,唯有這夢的那個片段,卻像是烙在她的腦海一般,想忘也忘不掉。

他死了。

對她說出這句話的男人,模樣長得像她爹,神情卻不似,在夢裡,她可以感覺到自己對他的信賴,是無比親近的,可是,在他說出那句話的那一刻,她卻不信他,既激動又生氣。

你騙我!你撒謊!你說他會回來的!你承諾過我,等到這次他回來,你要讓我去見他的!你騙人!騙人!不是真的……不是!

聽著她激動的反駁,他只是沉靜地看著她,緩緩地搖頭。

終於,她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悲痛,想要跑出門去,想要去見她想見的人,可是,卻在最後一刻被人給攔住。

你放開我!讓我去找他!我要見他!讓我去見他!

緊捉住她的手,自始至終沒鬆放,在她夢醒時,仿佛都還可以感覺到那雙大掌拔動不了的力道殘留著。

這時,一陣海風拂面而來,柳鳴兒抬起凝著淚光的嬌顏,看見了一支船隊從海平面出現,其中,一面她日日夜夜尋思想見的鳳凰圖騰映入眼簾。

是鳳熾的船!

是鳳熾!他回來了!

「白銀,黃金,快!鳳熾……快!快!」她興奮得話說不全一句,急忙地奔下塔,跑過市井,往港口的方向奔去,跑得差點上氣不接下氣,卻是一刻也不願意停下來。

終於,來到了港邊,大船已經泊岸,她看見鳳熾才步下碼頭,已經被迎接的眾人團團包圍,柳鳴兒想要接近他,卻被重重的人牆給擋住,無法接近的挫敗,讓她內心想要擁抱他的渴切給催化成了淚水。

「鳳熾!鳳熾!鳳熾!」她大聲地喊他,在喊出最後一個字的時候,豆大的淚珠已經掉了下來。

原該是淹沒在滔滔人聲的叫喊,鳳熾卻是聽得無比清晰,他轉頭望向來聲處,看見她已經哭得兩眼通紅,一瞬間,他的心揪得快要喘不過氣。

「鳴兒,過來。」他笑著朝她伸出手,立刻在他們之間的人紛紛讓道,讓她可以通過。

柳鳴兒奔進他的懷裡,不顧在場眾目睽睽的注視,湊唇吻住了他的唇,熱烈而且渴切地想要從親吻之中,汲取她所熟悉的氣味與溫度。

鳳熾一時反應不過來,沒料到她會在大庭廣眾之下吻他,不過再一想她是柳鳴兒,也就不見怪了。

「我想你,我想你……」她將臉蛋埋在他的頸窩裡,柔軟的嗓音帶著哽咽,一聲又一聲地訴說著思念,「鳳熾!鳳熾!鳳熾!鳳熾……」

「看你這副模樣,以後我還能離得開嗎?」他笑捧起她絕美的嬌顏,被她的眼淚給螫痛了心。

「那就不要離開,一直陪著我,鳳熾,我喜歡你,就算全天底下的人都加起來,也不如你一個人重要,我喜歡你,再不能更喜歡你的喜歡你!再不能更喜歡的喜歡你……」說到最後,她哽咽得再不能多說半字。

聞言,鳳熾的心裡泛過一陣難以壓抑的激動與狂熱,再也不管場面與人們的眼光,大掌扣住她的腦勺,吻住了她帶著淚水鹹味的唇瓣……

  ※   ※   ※

「鳳熾,你的手不要按著,放開……」

少女的呻吟,宛如最柔膩的絲綢般,在淅瀝清脆的水聲之中,聽起來格外勾纏誘人,在「朱雀居」裡,盛陽下,沿著涼殿屋簷滑落的水珠,宛如一串串最晶瑩剔透的水晶,在落下的同時,將令人焦躁難耐的暑氣也給一並帶走。

可是,即便有水氣在降溫,此刻的柳鳴兒依舊覺得燠熱難耐,可是,煎熬著她的不是「刺桐」的暑氣,而是從鳳熾昂軀透出的男性體溫,還有深埋在她身子裡的灼熱勃動。

此刻,鳳熾躺在柳鳴兒的身下,翻敞開的外袍,坦露出一副雄性結實的體魄,他目光含笑地看著她跨坐在他的腰間,正微擰著眉心,一臉苦惱的表情,似雪般一絲不掛的嬌軀泛著淡淡的嫣紅色,被一頭披落的青絲似有若無地遮掩著,更顯撩人的媚態。

「鳳熾,你的手放開……」柳鳴兒使勁想要扳開他按住她大腿最上端的大掌,因為被往下按著,所以令他的頂進更加深入,更加令人難以忍受,「鳳熾,我說放開,你到底聽見了沒?」

其實,並不全然是難受的,柳鳴兒紅著臉,不自覺地扭蹭著纖細的腰桿,感受在移動的瞬間,兩人羞膩的碾合,哪怕是輕輕的一絲動彈,都可以感覺到他在她的體內充滿生命力道的侵略。

「我讓你不舒服了嗎?」鳳熾明知故問,唇畔揚起一抹輕淺的笑痕,不願意在這時候提醒她,她正不自知地想從他的身上獲取更大的快感,不自主地扭著白嫩的俏臀,在他的身上來回畫圓。

「對……不,不對……」她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回答,剛才,她已經從他的身上得到生平第一次高潮,現在渾身都很敏感,可是他卻突然把她翻過來,讓她坐在他的身上,被他一瞬也不瞬的熾熱眼眸瞅著,讓她心坎兒裡一陣陣發燙,就像要著火般教人難以忍耐。

可是,明明熱得像是會燃燒起來,但是,她的身子裡卻越來越濕潤,因為少了疼痛,讓她可以更明顯地感受到他的形狀與熱度,還有與她心跳互相呼應的搏動,她呻吟著,不住地加快畫圓的動作,甚至於沒有感覺到他已經將大掌挪開,任由她可以自由活動。

「鳳熾……」她喊著他,不再只是畫圓,同時也上下起伏,明明上一刻才覺得像是被頂進心坎兒的感覺太痛苦,但是,誠實的身子總是才挪抬開來,已經又捨不得地想湊回,她雙手按著他硬實強壯的胸膛,「鳳熾……鳴兒一個人不行,幫我……」

如潮水般不斷累積的愉悅快感,令她著迷不已,但是,她想要更強烈而直接的刺激,她想要釋放的出口,但是,她仿佛被人吊在半空中,完全不得要領,越來越強烈的矛盾掙扎,漸漸讓她感覺到痛苦。

她想要……那宛如煙花般璀璨的神魂迷醉,想要那教人險些窒息的潰絕與顛狂,她想要在他的懷裡,感覺不再是自己,而是屬於他的一部分。

鳳熾在她的軟語祈求之下,終於再也按捺不住,彈坐起身,反過來讓她躺倒在身下,一次又一次深深地進入她,終至讓她崩潰而哭喊,也讓自己緊繃而煎熬的欲火得到它們最渴望的解放……

久久,柳鳴兒才覺得自己可以平順地呼吸,她嬌小的身子趴在鳳熾的胸膛上,隨著他的氣息一塊兒起伏,這時,她的目光落到從他的左心口上方,有一朵紅印子,一瓣一瓣的,像是盛開牡丹般朱紅瑰麗。

她伸手將半遮住的袍服給撩開,將牡丹紅印看得更加仔細,她一直知道鳳熾身上有這個胎痕,可是第一次如此親近看著。

鳳熾笑卷著她柔軟的青絲發尾,看見她研究他胸口牡丹胎記的專注,「這是獨屬於鳳家人的印記,已經沒人記得是從哪一代開始,凡是擁有鳳家嫡傳血脈之人,身上就會出現這朵牡丹胎記。」

聽說,這個牡丹印記一開始是個詛咒,不過,已經沒有人可以證實這個說法,也已經沒有人可以記得它的由來了!

「那要是長在臉上,豈不是更好看?我瞧那些用胭脂水粉畫出來的,都沒你這朵牡丹好看。」

「長在臉上的我倒是還未見過,不過要是大男人臉上長了朵花兒,那還能好看嗎?」

「鳳熾的臉皮好看,長了花就好看。」說著,她白嫩的雙手捧住他的臉龐,湊唇在他的臉頰親吻了幾下。

聽她惋惜的語氣,似乎他的牡丹印記沒長在臉上,還真是可惜了!鳳熾沒好氣地睨了她一眼,被她的想法給弄得哭笑不得,而令他最沒轍的,就是她這想法還十分認真,不是在跟他說笑話的。

鳳熾躺著不動,任由她的吻從他的唇,到他的頸,一直到他心口的牡丹胎痕,在那紅痕上,她還刻意逗留,被她吻過的地方,都帶著令人難以止息的騷亂,最後,她抬起嬌艷的臉蛋,沖著他淘氣一笑,他伸出長指,輕碰著她柔嫩的臉頰,瞅著她帶著酡紅嬌顏的眸色十分深沉,「你要記住,日後,流有我血脈之子,就會有這個牡丹胎記,知道這件事就好了。」

多年來,鳳氏本家的人丁單薄,如今,這天底下就只剩下他鳳熾還有這個牡丹胎痕,若再有第二人,就非是他的親生骨肉不可了!

「嗯。」她雙手交疊,枕在他的胸口,笑著點頭。

鳳熾伸手撩開半遮住她美麗臉蛋的青絲,「你知道你剛來『刺桐』時,原先我沒見你,後來卻主動來找你,是為了什麼原因嗎?」

「因為你終於發現自己對我的『款待』不夠好。」她噘了噘彤唇。

「不,我不是一個那麼有良心的人。」他被她一副自己絕對猜對的得意表情給逗笑了,拇指腹心輕滑過她滑嫩的美眸下方,「那時候,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了一團火,在那火光裡,看見了你在哭,哭著說想念我,要我回去,在我夢裡的你像你,可是又不是你,比你當年的樣子大了幾歲,從那天之後,我就一直會夢見,就算我不願意,還是會夢見。」

「鳴兒沒有姊姊。」她搖搖頭,很認真地想回答他的問題,「鳳熾那麼想看見我哭嗎?」

「不,我想要你笑,你這張臉在我夢裡已經哭得我夠心煩了,我不喜歡看你掉眼淚,所以鳴兒,我只想看你笑。」他被她的認真給逗笑了,「我只是在想,如果是你,如果在我夢中的女子真的是你,那我很想知道,你究竟是想要我回哪裡去?鳴兒,你想要我回哪裡去呢?」鳳熾眸光一黯,想起了那個夢,想起了這趟去見全老爺子,聽老人說起在數十年前,那個被人稱為「天下第一惡人」的男人帶領他們縱橫四海,雖然老人口口聲聲說他是那男人投胎轉世,但是,對於那段過去,他卻是一丁點也不記得,更不懷念。

只有她流淌在他夢裡的淚水,每一滴,都教他覺得懷念且心痛。

倘若,那是他們的前世,他怎麼會讓她哭得如此悲傷呢?

更何況,什麼「天下第一惡人」?如今,世人們只記得,「天下第一惡人」是傅鳴生,是她的親爹!

「鳳熾會在我身邊,哪兒都不去。」柳鳴兒頑黠一笑,驀地翻過身,拉著他一起反轉過來,「鳳熾。」

「怎麼了?」他斂眸瞅著她。

「再做一次。」她軟軟地說,帶著幾分勸誘的語氣。

「不是說很痛嗎?」他很努力繃住嚴禁的表情,只有眸底簇動著笑意。

「這次不痛了。」嬌膩的嗓音就像是化開的糖般,甜得膩人。

「不是說要是再有男人敢碰你,就要叫白銀咬死他嗎?如何?你現在正尋思要叫白銀咬死我嗎?」他沒安好心眼,故意逗弄。

「才不會!」她急忙忙地回答。

「為什麼改變心意了?」他邪氣地挑起一端眉梢。

「因為……」說到一半,她露出羞窘的微笑,按下他的頭,俯唇在他的耳畔小聲地說道:「會捨不得。」

「為什麼捨不得呢?」他又問。

「因為……因為就是……就是……?!」終於,她發現他存心逗著她玩,氣惱地瞪了他一眼,伸手要將他推開,卻在這瞬間,已經被他覆落的唇瓣給封吻住,再無力也無能言語,只能任由他強勢地主宰與操控……

  ※   ※   ※

一桌子美酒佳餚。

對於尋常人而言,最多就只有這個感想,但是,看在陶朱爺眼裡,這桌子美酒佳餚,對於出身關中的他,意義可是不凡的。

尤其是那盤飄著熟悉香味的「商芝肉」,他站在桌案旁,不動聲色地深吸了口氣,心裡不由得贊歎,沒錯,就是這味兒!他離開關中好些年,雖然多年來雲游四海,可是卻始終沒有機會回家鄉好好吃上一頓酒菜,當然更別說「商芝肉」這道關中名菜了。

「鳴兒姑娘,請問你這是在做什麼?」

他輕咳了聲,確定自己是一臉從容鎮靜的表情,才轉回頭看著站在他身後的柳鳴兒,那一桌子的好酒好菜,就是她命人張羅的。

今兒個一大早,她就帶著大批人馬進駐他院裡的灶房,完全無視他家裡下人的阻止,擅自就讓人煮起了這桌子飯菜,不過,這還不是她所做最過分的事,當她聽說他一氣之下要出門時,還派了她那兩隻大老虎看住他的房門,限制他的出入,差點沒把他氣得腦門充血。

「陶朱爺爺,喊我鳴兒就好了。」柳鳴兒笑容滿面,很確定自己看起來甜美又可愛。

鳳熾說過,她只是外表看起來「生人勿近」,可是臉上掛著笑容時,會美得教人失了心防,所以要她討好人時,千萬別忘記帶上笑。

可是她不太明白,為什麼陶朱爺看起來還是很生氣的樣子,她沒猜想到是因為她派了白銀和黃金去看住老人家,讓他覺得明明是在自個兒府裡,卻要聽憑由人,讓他覺得很受辱。

「你備了這桌酒菜,到底是什麼意思?」他硬是咽了一下,把差點就要垂涎而下的口水給收回去。

沒錯,他起初確實很生氣,可是見到這桌子酒菜,一副心神沒自主全被吸引了過去,哪裡還記得自己在跟這丫頭生什麼氣呢?

「就……上次啊……冒犯了陶朱爺爺……」柳鳴兒覺得老人家看起來表情冷硬,心裡有些忐忑,「陶朱爺爺,你就大人有大量,就不要跟鳴兒一個孩子計較了,好不好?」

「不是說自己不是孩子嗎?」陶朱爺沒好氣地哼了聲,順勢坐到一旁的凳子上,離一桌子食物的香氣更近了,他不由得又多吸了幾口氣,一肚子饞蟲在逼著他拿起碗筷開動。

見老人家似乎不如一開始生氣,柳鳴兒「嘻」地一聲,跳起來撚握住袍袖末端,張開雙臂在陶朱爺面前,就像只蝶兒般轉了幾個圈圈。

「陶朱爺爺說,鳴兒哪裡不像個孩子呢?」

陶朱爺沒料到會被她如此反問,好半晌回不上話,不消多想,也知道這是他的爺親自教導她的說法,只不過由她表現出來,分外顯得活潑迷人。

「對不起嘛!」柳鳴兒背握著雙手,微微俯身,清艷的嬌顏冷不防地湊到老人家的面前,「其實,陶朱爺爺的臉才不是猴子屁股,是氣色紅潤,是保養的功夫到家,是……鶴臉童毛,不對,鶴立雞群?不對,唉呀!鳳熾到底是教了我哪句話,怎麼就是想不起來了?!」

她看著陶朱爺,一臉求助的苦惱表情,似乎希望他可以幫忙一下。

「是鶴發童顏。」陶朱爺歎了口氣,明明就覺得這丫頭搞不清楚狀況,但嘴巴還是不受控制地開口,「意思就是雖然已經頭發雪白,可是容貌卻猶似孩童,爺教你說的應該是這句話吧?」

柳鳴兒忙不迭地點頭,「對對對,陶朱爺爺好厲害,不愧是走過大江南北,見多識廣的老人家,所以——」

「所以就是我這位見多識廣的老人家,不要再跟你這個黃毛丫頭一般計較了?」陶朱爺雖然還是繃著張臉,可是雙眼之中已現笑意,畢竟是好話人人愛聽,就算他知道那些「好話」全是他家的爺給她面授機宜,而她這女娃只是照本宣科讀出來而已!

「要能這樣最好囉!」她眨眨美眸,一臉期待地看著老人家。

被她用充滿期待的眼神瞅著,陶朱爺渾身不自在,雖然已經不太氣她,可是原諒的話卻是無法輕易出口。

「好了,陶朱。」這時,鳳熾含笑的低沉嗓音從門外傳來,「我看你臉上那副表情似乎想氣也氣不起來了,不如就趁此機會,跟鳴兒握手言和吧!」

「鳳熾!鳳熾!鳳熾!」柳鳴兒一見到鳳熾高大的身影信步而入,眨眼間,纖細的身子已經靈巧地跳撲而上,像只野猴子似地掛在他身上。

鳳熾張開修長的臂膀,順勢地承托住她輕巧的身量,抬起眸光,看她一臉笑咪咪的,仿佛一切已經雨過天青了!

「你這傢伙不要放心得太早,陶朱還沒說要原諒你啊!」鳳熾嘴上說得認真嚴肅,可是卻已經不自主被她花開般的笑顏給逗得泛出笑痕。

原本,他是聽說柳鳴兒竟然派了兩隻老虎看住陶朱爺,心想此舉勢必會讓老人家感到十分不悅,不過看來,那桌子酒菜的魅力比他料想中還大,又或者該說,他的鳴兒真要討人歡心時,是沒人能抵擋住的。

「你不是說他已經氣不起來了嗎?」柳鳴兒微抿了下嫩唇,白嫩的纖手捧著鳳熾的臉龐,將他的視線扳往陶朱爺的方向,「鳳熾你快點再幫我多說兩句話,快點!快點!快點!」

「我問你,你說對不起了嗎?」鳳熾硬是轉頭回來看著她,被她的舉動給弄得好氣又好笑。

「說了。」

「有承認自己是個孩子,祈望老人家大人有大量了?」

「說了說了!」

「也說了老人家見多識廣,不要跟你這個孩子一般計較了嗎?」

「嗯嗯嗯!都說了!」

「那麼,我相信陶朱是個明理的人,應該不會再多作刁難了,你以為我說得對嗎?陶朱。」說出最後一句話時,鳳熾轉過眸光,與柳鳴兒兩人一同直視著陶朱爺,等待著老人家的回覆。

聽到主子再直接不過的暗示,陶朱爺一則傻眼,一則心想就算他再不願意,也只能與柳鳴兒化干戈為玉帛,再說,雖然柳鳴兒的道歉方法稍嫌笨拙了些,但她這丫頭的誠意也算得上十足充分,他要是再將與她的嫌隙放在心上,就顯得氣量太小了!

「對,是小事,不過就是一點芝麻綠豆大的小事,我陶朱才沒放在心上,也不跟你這黃毛丫頭一般計較。」他一邊說著,一邊拍胸脯。

終於聽到陶朱爺開口說出原諒她的話,柳鳴兒輕呵呵地笑了起來,一雙纖細的手臂緊圈住鳳熾的頸項,親熱地在他的臉頰上親吻了幾下,「還是鳳熾厲害,陶朱爺爺果然不氣我了!」

一直以來,她覺得既然陶朱爺氣惱她,她也沒必要委曲求全,向他討和,不過,先前幾次聽晚芽姊姊說,陶朱爺行遍五湖四海,肚子裡的見聞故事多得說不完,而鳳熾也親口證實了這一點,還說他們兩人不和好沒關係,但是沒聽到那些精彩的故事,是她自個兒的損失。

原本,她想讓鳳熾代自己出面,向陶朱爺示好,可是鳳熾不肯,說如果由他來開口,便顯得她誠意不夠,最後,才有了這頓「秦菜宴」。

而陶朱爺看著一桌子好菜,早就已經忍不住了,捉起碗筷,撩起兩邊袍袖,開始大快朵頤地吃了起來,一邊吃著,一邊邀鳳熾與柳鳴兒兩人跟著他一塊吃,終於,酒足飯飽之後,什麼氣也沒有了。

席間,因為秦菜鮮辣的味道不怎麼合柳鳴兒喜甜的胃口,所以她就動了幾口,最後只站在鳳熾身邊,拿著筷子就著碗,一口口地喂著鳳熾,見他吃了什麼東西搖搖頭,就知道他不喜歡那道菜,就又改換另外一道。

就算陶朱爺忙著吃,但是,他們兩人的一舉一動,他也都是看在眼裡,終於,他忍不住開口抱怨,「爺,您不公平,以往在仲裁事情的時候,您總是不偏不倚,不袒護任何一方,可是只要是鳴兒丫頭的事,你就不公平!」

「我是嗎?」鳳熾不以為意地聳肩笑笑,按下她手裡的碗筷,示意他已經吃不下了,昂首迎視柳鳴兒直瞅著他的一雙美眸,她紅嫩的嘴唇微噘,似乎疑惑怎麼這回陶朱爺改對他這個主子生氣了,她孩子氣的心性,無法立刻就通透這其中的曲折。

「你不要擔心,陶朱沒生我氣,不過是誤會我給你出主意,可是,鳴兒你說說,是我教你要端出這幾道秦菜,一慰陶朱思鄉的憂愁嗎?」

「不是,鳳熾沒說。」柳鳴兒搖搖頭,轉眸對陶朱爺說道:「鳳熾沒說,他只說陶朱爺爺來自關中,好些年沒回去了而已,是你來『鳳鳴院』吃飯時,我聽見你對廚子們說那道『商芝肉』做得不地道,說已經很久沒吃到地道的『商芝肉』了,我知道商芝這東西是關中的特產,才想陶朱爺爺會不會不只很久沒吃到地道的『商芝肉』,還可能已經很久沒吃到地道的秦菜,所以才特地給爺爺你准備這一桌地道的秦菜宴席,給爺爺你解饞,順便給你賠罪。」

「聽,一句一聲『爺爺』,陶朱啊!你還好意思跟她計較嗎?」鳳熾開口替她補了一記力道。

「我……我剛才不是說過沒跟她一般計較了嗎?」陶朱爺原本就已經十分紅潤的臉,此刻有著不尋常的漲紅,畢竟是禮多人不怪,更何況被個漂亮的女娃兒用好聽的嗓音迭聲的喊著「爺爺」呢!

「我不否認自己給了她一些提示,不過,讓陶朱你肯賣面子的原因,是因為她說了好話,還是她用了心思給你准備這桌酒席呢?」

「真的是很久了!這道『商芝肉』的味道啊!陶朱我連做夢都會想念流口水,鳴兒丫頭,讓你煞費苦心了。」

「不必謝我,陶朱爺爺要謝就謝——?!」話未說完,她的嘴就被鳳熾給捂了起來。

鳳熾一臉平靜,對陶朱爺笑著說道:「天色晚了,我看時候不早,有話改天再說吧!陶朱,我和鳴兒也該告辭,不必送了。」

一直到他們出了門,鳳熾才終於肯讓她開口說話,「為什麼不讓我跟陶朱爺爺說,我根本就不敢吃辣的東西,那些菜餚的味道是你幫我試的?」

「鳴兒,好鳴兒。」鳳熾啼笑皆非,大掌輕撫著她柔嫩的臉頰,「你常讓我覺得自己的思想很罪惡,這天底下只怕三歲的孩子都比你懂詭詐。」

她撇了撇嫩唇,對他的話似乎不以為然,不以為自己有差勁到比三歲孩子還不如,可是看見他笑得十分溫柔的眼眸,她也跟著不自覺笑了,「我永遠都會喜歡鳳熾。」

「你才幾歲?知道『永遠』代表什麼意思嗎?」他注視著她,心頭微熱。

「我不知道永遠代表什麼意思,可是我知道一個人的永遠有多久,就是到我死為止,我敢肯定,到我柳鳴兒斷了這口氣之前,都會喜歡鳳熾。」

聞言,鳳熾好半晌的靜默,沉黝的眸光直視她清艷的嬌顏,唇畔勾著抹似笑非笑的淺痕,「真的?」

「真的!」她的回答直接而且爽快,沒有一絲毫的猶豫,一如她那雙又圓又黑的眼眸之中所閃爍的清亮。

驀地,一道閃電劈開夜空,發出刺眼的光亮,接著又是一道,直直地劈落在彼方的土地上,那宛如白晝的光亮,吸引了柳鳴兒的注意力。

「你在看什麼?不過就是雷電而已。」鳳熾也回頭,順著她的目光望去,看見夜空之間,有雷電不停在閃動。

柳鳴兒搖頭,「那不是尋常的雷,依我爹說,那是陰雷,亮而不鳴,是有人蒙受了難以伸張的冤屈,向老天爺發出了不平之聲,上天聽聞了那受冤之人的怨恨,所降下的陰雷,那雷,是老天爺在給人鳴冤。」

倘若這話由一般人的嘴裡說出來,可能會被視為無稽之談,可是她爹是傅鳴生,是被傳說曾經闖鬼門赴黃泉,去救陰魂的傳奇人物,這話若是從他口中說出,教人不能不相信。

他與柳鳴兒相視了一眼,抬起頭,注視著幽寂的夜空被雷電給映亮得宛如白晝,他的心裡若有所思,久久不語。

  ※   ※   ※

「終於,是時候了。」

梳妝的銅鏡之中,映著洛紫綬明秀的臉蛋,她給自己綰發結辮,刷上濃淡適宜的胭脂,相較於她臉上怡然自適的表情,在她身後蜷瑟成一團的嫵娘,看起來便顯得畏縮,低著頭,連看都不敢看主子這方向一眼。

「你不要害怕,嫵娘。」洛紫綬直視著鏡面,目光對著身後的嫵娘,「我不會傷害你,只要你乖乖聽話,我想要對付的,就只有柳鳴兒一個人而已,總不能什麼好東西,都由她拿去啊!你說是不是?」

「啊……」嫵娘發出一聲慘叫,跳起身拔腿就要往外跑。

「你要去哪裡?!」洛紫綬比她更快一步,把門給關上,以身子擋住了門口,笑看著臉色蒼白的婢女,「我不甘心啊!嫵娘,你該看看那個男人為了她,究竟可以有多狠心?在那男人的眼裡,除了她之外,其他人,都是死不足惜的螻蟻,我要討回公道,給我死去的姊姊討回一個公道。」

說完,她笑了,神情顯得有些迷惑,「我只是不明白,她怎麼可以不恨呢?那個男人對她做了那種事情,她怎麼可以不恨呢?」

「不要……我求你,我給你磕頭!」嫵娘嘩地一聲跪了下來,聲淚俱下,「我求你,我什麼都聽你的,只要你放過——?!」

「夠了!」洛紫綬嚴厲喝止了她未說完的話語,隨即又親切地笑著把她扶起來,「你知道要乖乖聽話就好,已經籌備那麼久的事情,好不容易到今天這地步,我可不想有半點差錯,你等著看,我一定讓鳳熾親手殺了她,哈哈哈……嫵娘,你知道嗎?我已經很期待看見到時候柳鳴兒臉上的表情了,一定會痛不欲生吧!一定會的,我一定要讓鳳熾手刃他最愛的女子,我要讓柳鳴兒知道,她自己到底愛上如何狠心的男人!」

  ※   ※   ※

日正當中,耀眼的陽光照映著池塘的水面,令澄澈的水波宛如明鏡一般,倒映在池畔小閣的天板上,風徐徐吹動,水的光影也跟著搖曳而璀璨。

柳鳴兒躺在床臺上,雙手雙腳大大地張開,毫不客氣地獨享這個舒服的位置,她看著天板上的倒映的水光,仿佛在她的頭頂上也有一面池塘,那碎金般的光芒,讓她的雙眼也跟著發亮起來。

一圈又一圈會發光的漣漪,是幾只水龜在池面上在滑來浮去,當魚兒浮出水面時,會短暫地弄亂一塘池水,讓波光變得破碎,卻宛如一片片碎金般,顯得更加璀璨。

「原來是醒著的嗎?」鳳熾不知道何時悄聲步入小閣,低沉的嗓音從她的頭頂上傳來,「沒聽見聲響,以為你在午睡。」

自從幫著她與陶朱公和好之後,她就成天跟老人家混在一起,說故事、下棋,三不五時地鬥嘴,常常前一天還氣呼呼地跑回來,隔天兩人又和好如初,簡直就像親生的爺女倆,親熱得教他都要忍不住吃味。

柳鳴兒高抬起黑白分明的眼瞳,就看見他宛若冠玉般的臉龐俯落,含笑的眸光瞬也不瞬地瞅著她。

「我在看水。」她笑著說道,朝他伸出雙手,像個討抱的孩童。

「水在外面的池塘裡,你躺在屋裡看什麼水?」他泛起淺笑,不明所以,卻是順應地伸出一雙大掌包住她柔軟的小手。

「鳳熾也躺下,就也看得到了。」說完,她反過來將他的手掌握住,硬是將他給拉躺了下來。

鳳熾笑歎了聲,任由她擺布,偌大的床台有足夠的空間容納他們兩個人,他們反著方向躺臥,柳鳴兒讓他躺平之後,翻過身,正好與他臉對著臉,雙手反捧著他的臉龐,獻寶似地定住他的視線,看著頭頂的天板。

「瞧,就在你頭上,看見水了嗎?」說完,她俯眸直視著他的臉,眨巴了幾下,表情很是興奮雀躍。

「看見了。」鳳熾微笑,看見在天板上不停閃爍的金色水光,一圈圈的漣漪,也宛如錯金般,教人目炫神迷,霎時間分不清楚身處於現實或是虛幻,可是,最教他挪不開視線的,是閃爍在她美眸之中的黠笑光芒,他抬起大掌,長指沒入她如絲般的發絲之間,端視她的眼光帶著一絲不能自已的迷醉。

「好看嗎?」她獻完寶,當然是要得到誇贊啦!

「嗯,好看。」他自然不會吝於給她贊美,可是,他指的並非是那金色的漣漪,而是她,在金色的光芒映照下,她柔嫩的肌膚宛如潑灑了胭脂的玉,觸感卻像極了上好的凝脂,教人愛不釋手。

這時,他啟唇,以低沉好聽的嗓音吟念道:「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呢?」柳鳴兒芙頰微紅,雖然不能明白他所詠的詩句含意,可是他眼底毫不掩飾的溫柔與情欲,卻已經再明顯不過了。

「我在說,今天究竟是一個怎樣美好的日子呢?因為,我竟然能夠見到如此美麗而多嬌的佳人,你告訴我吧!告訴我吧!我的佳人,我到底該怎麼做,才能好好疼惜你這個惹人憐愛的姑娘呢?」他渾厚的嗓音,一字一句都帶著毫不掩飾的露骨情欲,擺明瞭是在勾引她這位佳人。

她羞怯地笑笑,遊開目光,不回應他的挑逗,半晌,那仿佛含著春水般笑意的眼眸忍不住又瞟回來,看見他深沉的眸色從未移開,一直就盯在她的臉上,盯得她臉兒微熱。

終於,她再也忍不住心裡的甜,順著他勸誘的目光,像只貓兒似地爬到他身上,捧著他好看的臉龐,湊唇,情不自禁地吻住了他……

  ※   ※   ※

今天的清晨,霧氣格外濃厚,讓人深吸一口氣,就像能夠吸飽水一樣。

路上的行人稀落,一臉大鬍子的更夫在泉南的水門邊,剛打完了五更的梆子,這時,他一邊伸著懶腰,一邊往河面上望去,不意看見了一艘船艇朝著他這方向漂過來,原以為是霧氣太重,才讓他看不到駛船的人。

起初,他不以為意,揉了揉眼睛,打了個呵欠,折了個彎,正要打道回府時,就看見船艇直直地往岸邊撞上去,在寂靜的清晨之中,那聲響說大不大,卻回蕩久久不絕。

這時,更夫才就近發現船上沒有駛船的人,在霧色之中,朱色的鳳凰旗幟看起來就像要被霧氣給融出顏色,血紅血紅的,教人見了不大舒服。

「千萬不能跟人說,我竟然看鳳家的旗幟不順眼,可那顏色看起來真的讓人心怪怪的。」更夫搔了下鬍子,心裡感到不解,因為在今天之前,鳳家的朱色旗他看過無數次,也從未有此刻的刺眼感,「還是快回家去睡個飽覺,我一定是太累了,欠眠,對,就是欠眠沒錯。」

說著,他又打了一個呵欠,但懶腰才伸到半途,他就看見紅色的血滴從旗子滴落在船板上,他的視線順著血滴往下一看,就看見了一具血肉模糊的男人屍體,就躺在旗子的下方,然後,在他的身旁又是一具,終於,更夫發現不只是朱色旗上有著令人刺眼的紅,那腥紅的顏色就像潑墨般,遍佈在整條船艇,而上面則是幾具屍體橫陳。

「啊——?!」更夫的臉色在瞬間慘白,拋下手裡的銅鑼,連滾帶爬地跑開,一路上慘叫不停,在「刺桐」消散不開的霧色之中,聽起來淒厲無比。
作者: magmag    時間: 2012-5-11 10:17 AM

第十章

「炎爺,請。」

在知府梅元的帶領之下,鳳熾帶著汪飛來到官府所用的收屍殮房,在進門之前,守在門旁的衙役取來幾張白布巾,交給進門的人一人一張。

梅元取過布巾,對著鳳熾笑說,「請炎爺用此布巾遮住口鼻,雖然屋內已經用蒼術和皂角薰過,可是死人總是穢氣較重,這布巾蒸過藥,可以避免活人吸入穢氣。」

「嗯。」鳳熾取過布巾,捂住了口鼻,隨著梅元走進殮房。

殮房裡的仵作看見大人進來,指揮兩個小差把蓋住屍身的白布逐一翻開,總共有五個人。

梅元帶著鳳熾走到一具屍身前面,「炎爺看這些屍身,其屍肉色黃,眼與口大多不閉,身上有多個傷處,有些成窟或是見骨,仵作說已經從死者身上的爪痕以及見骨的傷處,斷出這些人都被猛獸給咬死,最大的可能,是老虎。」

「梅知府,明人不說暗話。」鳳熾冷道。

「是,炎爺,那下官就明白說了,誰都知道在『刺桐』,鳴兒姑娘出門總是不忘帶上一白一黃兩隻老虎,誰都知道他們是炎爺保護的人,就算心裡害怕,也不敢吭聲,所幸兩年來沒出過大事,可是炎爺,鳴兒姑娘的白銀與黃金就算再有靈性,老虎終究是能殺人的凶惡猛獸。」

聞言,鳳熾眸光在一瞬間冷斂,「梅知府,查案最忌諱的就是捕風捉影,你要想影射白銀與黃金是犯案的真凶,也最好有充分的證據再說。」

「不,炎爺言重了。」梅元冷汗涔涔,連忙笑說,「下官不敢直指府上的兩隻老虎就是兇手,但是為了避嫌,下官也只能請炎爺合作,在查出真凶之前,千萬不要讓府裡的兩隻老虎出門走動,還有鳴兒姑娘……炎爺,下官是不得已的,這也是為了鳴兒姑娘好,炎爺是聰明人,應該知道意思吧!」

「梅知府請放心,在這個時候避嫌,對你我雙方都好,不過,我話說在前頭,這件事情,鳳家不會袖手旁觀,這些被害之人都是鳳家的弟兄,你有你的責無旁貸,但我也有我要給的交代。」這話說得再明白不過,鳳熾對鳳家弟兄之死有責任,而且,也不會允許官府任意辦案,隨便將矛頭指向鳴兒。

「是,炎爺只管放心,案情調查有任何進展,下官會派人去知會炎爺,供作參詳。」梅元知道辦案是一回事,但如果他想要在這官場上可以活得長命,他就絕對不可以得罪這位鳳氏當家。

「那鳳熾就先謝過梅知府能夠明白事理了!」說完,鳳熾轉眸掃視了幾具屍身一眼,其中有二人的面目他能認出,他們已經在鳳家做事至少十餘年了!

這件命案必須查得水落石出,而且是越快越好!

鳳熾向梅元告辭,轉身走出殮房,將白布巾隨手一扔,在往大門步去的同時,沉聲對跟隨在身邊的汪飛命令道:「把那名仵作私下帶來見我,要當心,不許讓任何人知道。」

「是。」汪飛頷首領命。

他們二人走出府衙大門,就在鳳熾要上馬車之時,得知主子人來了府衙的陳祈已經快馬趕了過來,他見到主子,迅速地翻身下馬,奔到主子身側。

鳳熾眸色沉斂,一語不發。

「炎爺,又出事了。」陳祈湊首在他的耳邊低語,「不過,這次有一人活著,只是傷勢頗重,昏迷不醒,屬下已經讓人給留置下來,因為發現的人是咱們弟兄,到現在還未知會官府,炎爺打算怎麼辦?」

「除活口之外,餘下交給官府去處理。」鳳熾立刻做下決定,知道此事不同以往,就怕鳳家私下做了處置,會讓人以為他是故意要包庇柳鳴兒與兩隻老虎,反而會給他們招致無端的揣測,「找最好的大夫醫治,只要那個人能開口了,就立刻通知我。」

  ※   ※   ※

近日「刺桐」多霧,總是連兩三日清晨,都是霧氣彌漫,一直要到太陽高升才會逐漸散開,但是,在柳鳴兒眼裡看來,這霧不似霧,倒像是她爹所說的瘴氣,教人覺得氣窒沉塞,不過,真正令她覺得氣悶的,是鳳熾下令不准讓她踏出「鳳鳴院」半步,鎮日派人跟著她與白銀黃金。

柳鳴兒窮極無聊地趴在小廳的桌案上,一手把玩著串在纖頸上的鳳紋扳指,一手將音樂盒打開又關上。

她轉頭看著也跟趴在一旁地上的白銀和黃金,開口道:「白銀,你說,我那壞蛋爹爹去遊山玩水,怎麼就不會想他女兒呢?」

白銀將頭枕在黃金的身上,似乎不太想理這個它無法回答的問題。

就在這時,門外驀然出現一個人,白銀和黃金首先站起來,柳鳴兒也抬起頭,看見她再熟悉不過的「龜爺爺」就站在門外,對著她笑

「龜爺爺?!」她沒注意到兩隻老虎幾近張牙舞爪的戒備,但就在她站起身的時候,老人的身影已經不見,「龜爺爺!」

她沒有多想,拔腿就追了上去,沒發現這幾日都守在她門外的人全都不見,跟著龜爺爺的背後跑,兩隻老虎以迅捷的腳步追上小主子。

在濃厚的霧氣之中,柳鳴兒幾次就要追丟前面的人影,一直追到了一條暗巷裡,看見人影往岔路而去,她也要跟著追上去時,就傳來男人的沉喝。

「鳴兒,莫再跟追,這是陷阱!」

一直追在她身後的鳳官終於忍不住現身喊住她,這兩年來,他一直避不見柳鳴兒,是為了不引起鳳熾不必要的懷疑,那男人至今對他仍未完全信任,當初嚴寬逃往「惡鬼峽」,就是被他給指引,鳳熾明明知道他是最後見嚴寬的人,卻沒動聲色,最怕是在暗中盤算,將他給連根拔除!

當初,他受師父傅鳴生的指示,給鳳老爺當義子,多年的苦心,他可不想毀於一旦,卻不料,事情果然一如他師父的掐算。

今年「刺桐」的天時不利,容易霧瘴不斷,妖魔鬼怪往往會趁此機會作亂,而鳴兒會在這個時候遭遇難測的危險!

柳鳴兒停下腳步,白銀和黃金也停了下來,明明是第一次見到鳳官,但他們對他卻完全沒有敵意;她看著眼前的男人,注視著那依稀可以辨認出來的熟悉五官,不自覺喊出她從兒時就熟悉的稱喚,「睿哥哥?」

聞言,鳳官不得不歎服,他想起師父臨行前最後的交代:到時候,見她的時機,由你自己做主,但我會讓她在見你的第一眼,就算什麼都不記得,也能認出你,知道你是能保護她的人!

  ※   ※   ※

……是鳴兒姑娘,她給咱們帶來一壺葡萄釀,說是炎爺打賞的,喝了那酒之後,弟兄們突然沒了力氣,就聽到她下令,讓老虎把咱們吃了……

「簡直是一派胡言!」

議事廳中,鳳熾慍怒的吼聲回蕩久久不絕,以陶朱爺為首的幾名重要部屬都是緘默不語,誰也不敢在主子盛怒的時候搭腔。

今天一早,那名存活下來的兄弟終於短暫清醒,對照顧他的人指認了殺害他們的人就是柳鳴兒,但是清醒的時間太短,在鳳熾還來不及趕到之前,就已經又陷入了昏迷。

這是完全出乎他們意料的結果,現在,這番指控不知道被人給傳了出去,已經有不少弟兄知道,眾人的情緒開始騷動不止,其中,被殺害之人的好兄弟們一個比一個激動,因為他們親眼見到自己拜把的弟兄死得有多慘!

鳳家船隊的弟兄一向比普通的商號夥伴更加團結,因為船隊行駛在海上,短則數十日,多則數月,在無邊無際的海洋之中,無論家中有多少親友,卻始終都不如在同一條船上的兄弟更來得可靠,感情自然深厚。

「炎爺,鳴兒姑娘不見了!」一名僕從連忙奔了進來,神情有些驚慌,「被派看守『小蘭亭』的弟兄們都被下了迷藥,到現在都還昏迷不醒。」

聞言,鳳熾的心頓時涼了半截,神情猶維持冷靜,「去找!讓所有人都去找,一定要盡快找到!」

他指了幾名領事,要他們一起帶人去找,但是,就在他們前腳才剛離開,柳鳴兒已經帶著兩隻老虎走了進來。

柳鳴兒不解為什麼大夥兒都用奇怪的眼光看她,最令她納悶的是連鳳熾看她的神情也與平時不同,總覺得陰沉得嚇人。

這時,汪飛悄然的腳步越過她的身畔,走到主子身邊,低語了數句之後,隨即在得到示意之後退開。

「鳳熾,你怎麼了?」柳鳴兒看見他的臉色,在聽完汪飛所說的話之後,一瞬間變成了陌生人般,直視著她的眸光之中有幾分打量。

「你去哪裡了?」他問。

「我看見我『龜爺爺』了!可是我一喊他,他就跑掉了,所以我去追他,可惜沒追上。」她扁了扁嫩唇,神情顯得遺憾,雖然她相信鳳官說的話,但那個人看起來十足就像是她「龜爺爺」啊!

「你不可能看見他,鳴兒。」他的嗓音低沉,銳利的眸光直視著她,「告訴我,你去見了什麼人?我不是交代過你,這段時間不要任意外出嗎?」

「我跟你說了,我看見『龜爺爺』——?!」她說到一半,驀然住口,看見他的眼神十分嚴肅,「鳳熾,我知道最近城裡有人遇害,你怕我也出事嗎?不怕的,我有白銀和黃金,就算來十個二十個大男人,都不見得能敵過它們。

「我不是想聽你說這個!」鳳熾冷道,心想他到底該如何讓她知道,現在的情勢對她有多不利,「你只要告訴我,你方才見了誰?」

「我可以告訴鳳熾,可是,在我說之前,你先告訴我,為什麼你會說我不可能見到『龜爺爺』?」

「你想知道,我為什麼會知道你在說謊嗎?」

「我才沒有說謊!我是真的看到——?!」

「他死了,在出『百花谷』不久之後,就已經死了,韋昊告訴我這件事情之後,我也派人去查證過,所以我說,你不可能看見一個死人。」

「那我爹呢?我爹呢?」柳鳴兒急忙捉著他的衣服追問。

鳳熾瞅著她,看她似乎好像真的完全忘記黑鴿子帶回血書之事,他略微遲疑了下,淡聲道:「我還未發現他的下落。」

聞言,她鬆了口氣,拍了拍胸口,但臉上的神情還是因為聽到「龜爺爺」的死訊而露出幾分哀傷,畢竟他是看著她長大的人,「我相信鳳熾不會騙我,可是,我是真的追著『龜爺爺』後面出去的,然後,我看見了——」

「炎爺。」洛紫綬站在門口,輕柔的喚聲打斷了柳鳴兒接下來要說她見到鳳官的話語,提起裙襦,跨走進來,「我聽鳴兒妹妹說話似乎已經語無倫次了,先讓她下去歇會兒吧!說不準,一會兒她就願意說實話了!」

說完,她宛如鳳家的當家主母般,越過柳鳴兒的身畔,走到鳳熾身邊,執住了他的大掌,鳳熾斂眸瞅了眼被她執挽住的手,眼神有一瞬的凜冽,但下一刻卻反倒勾起一抹淺笑。

柳鳴兒不喜歡鳳熾被別的女人挽著手,竟然還露出笑容,她環視眾人一眼,每個人都在看著他與洛紫綬之間曖昧的互動,她感覺自己在這一刻成了局外人般,她不喜歡這種想法,轉身飛快跑走。

陶朱爺見柳鳴兒的情況不對,瞅了主子一眼,沒有開口得到允許,就跟著她的後面追了出去。

而在他們離開之後不久,古總管帶著一名男孩進議事廳,之後事態的急轉直下,是這時的柳鳴兒與陶朱爺所料想不到的。

  ※   ※   ※

「鳴兒丫頭?」

柳鳴兒坐在緣廊外的石階前,望著庭院裡的池水,兩隻老虎則趴臥在一旁的石板地上,一人二虎聽見陶朱爺的叫喚,不約而同回頭望了一眼,然後又默默地轉回頭,繼續對著池子發呆。

陶朱爺來到他們身後,站了好半晌,最後,提起袍裾移動幾步,一語不發地在她的身邊坐了下來,一老一少並著肩,與兩隻老虎,靜靜地,看著被微風吹皺的池水。

「其實……」柳鳴兒終於打破了沉默,轉頭看著老人家,「爺爺的那棵仙桃樹根本就是普通的桃子樹,就算吃了結出來的果實,也不會延年益壽的。」

沒料到她會突然提起這件往事,陶朱爺頓了一頓,才挑眉質疑道:「所以你就可以理直氣壯把桃子全拔光,讓我一顆也吃不到嗎?」

「我怕你吃到了會失望,畢竟爺爺那麼期待要吃到那些桃子,要是知道那些是普通的桃子,你會很傷心,會覺得被騙吧!」

好半晌,陶朱爺只是定定看著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原以為她只是個唯恐天下不亂,仗勢著鳳熾疼愛她,做事也跟著不客氣,卻沒料到她其實有著比一般人更加體貼的心思。

為了不讓他覺得受騙,為了讓他繼續以為那棵樹真是仙桃樹,所以,就算被他責罵,她也沒回嘴說他根本就是個受騙上當的老傻瓜,就把委屈給硬生生吞下來了!

她一番話徹底揪住他的心,或許,一直以來他家主子會如此偏疼她,就是因為能看到她這份真心吧!

陶朱爺笑歎了聲,「其實,那棵樹究竟是不是能夠延年益壽的仙桃樹,並不是太重要,重要的是侄孫兒送來的那份心意,即便那棵樹結出來的桃子又苦又澀,光吃那份心意,我心裡就甜了!」

「所以我根本就不該幫爺爺你把桃子都拔光嗎?」她露出一抹自責的表情,其實那桃子也不算難吃,要是又苦又澀的桃子吃在心裡都甜了,那吃到被她摘掉的那些桃子,不就更甜好幾倍?!

「不,拔光了好,沒吃到那些桃子,我還可以再多做幾天的美夢,可以一直騙自己,那真是仙桃樹,是我侄孫兒千辛萬苦給我求來的,而不是隨便拿樣東西就想來我這裡沾好處,你做得好,鳴兒,做得很好。」陶朱爺拍拍她的頭,在這一刻由衷地喜歡上這丫頭。

「就算明明已經知道是被騙?」柳鳴兒不敢置信,總覺得老人家的話忒難懂,這道理與「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有何兩樣呢?

「對,就算已經知道了也沒關係,鳴兒,有時候人反而喜歡被蒙在鼓裡,尤其像活到我這把歲數的老人,已經見過無數大風大浪,看過太多,心眼已經精明過頭,反而會想要享受難得的糊塗。」

柳鳴兒搖搖頭,表示自己聽不明白,卻又不知道該從何問起。

「以後你會懂,以後爺爺跟你多說些,你會懂的。」

陶朱爺笑呵呵的,真當她是自個兒的親生晚輩,就算與她有再大的嫌隙,也在這一刻全數消化為塵埃,隨風而逝去了!「現在爺爺知道你在愁什麼,不過,我不信炎爺真會把洛家的姑娘給娶進門,鳴兒,炎爺倘若真心要娶,洛家的姑娘怕是早就進鳳家大門了!所以你別愁,再耐心些,以後啊,你受了什麼委屈只管來跟爺爺說,爺爺給你作主,好不?」

「爺爺要替我打壞人嗎?就算那個人是鳳熾?你也敢替我打他嗎?」她眨眨美眸,似乎已經在心裡盤算要給眼前的長輩來一場考驗。

「你呀你!」陶朱爺沒轍地笑歎了聲,拍了下她潔白光亮的額頭,「才給你幾分顏色,你就要給我開染坊了?臭丫頭,就算對方是炎爺也沒關係,就算爺爺打不過他,也會幫著你逃跑,這算夠義氣吧?」

「咦?只能逃跑?聽起來就很沒用的樣子!」柳鳴兒哇哇大叫,挑睨著眼眉,有些鄙夷地瞅著陶朱爺。

「臭丫頭,沒聽過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嗎?」

「沒聽過。」

「那英雄報仇,三年不晚?」

「都逃跑了還算英雄?」說是狗熊還差不多。

「當然算!」

「都已經夾著尾巴跑掉了耶?!」她眨了眨瞪圓的美眸。

「你這臭丫頭,老人家說的話你是有疑問嗎?跟你說是就是……」

他們一老一少鬥嘴鬥得不亦樂乎,到了最後已經不太知道開始是從哪裡吵起來的,但是,可以知道的是他們吵得很快樂,吵到最後,讓柳鳴兒連心情都快活起來,忘記自己究竟是為何而愁。

  ※   ※   ※

「果子酒?!」

柳鳴兒驚喜的從鳳熾手裡接過一隻小烏壇,忙不迭地打開軟木栓子,一股充滿果香的酒氣就沖上她腦門,「對,就是這香氣,在『百花谷』的時候,我們每年都要釀果子酒,白銀和黃金很愛喝,爹讓我嘗過一些,喝起來明明就像水果汁液,可是更香更甜,喝多了還會醉,但它們兩隻都是酒鬼虎,這一小壇怎麼夠它們喝呢?」

「不夠我讓人再取,這下你不必再嚷嚷著要回去替它們取酒了,快,讓白銀和黃金嘗嘗這果子酒,是不是像你們『百花谷』釀的一樣好喝?」鳳熾笑著催促,見她點頭,把酒分倒在兩張大碗裡,給兩隻老虎舔飲。

「鳳熾,我也嘗一口……」柳鳴兒捧起壇子,就著口想要嘗味道,卻立刻被鳳熾給一口擋在她的嘴唇與壇口之間。

「你想喝的話,我讓人再調水果汁稀釋一下,我怕酒性太烈,你一下子就會醉了。」說完,他笑著將壇子從她的手裡接過,目光斂視著兩隻老虎喝著果子酒,無不是一臉酣暢的表情。

「就一口而已,我還是孩子的時候,我爹就敢給我喝純果子酒了,鳳熾,把那壇酒還給我……」她不服氣地想要搶回酒壇,不喜歡被他小覷的感覺。

鳳熾一手將酒壇高舉起,眸色沉靜地看著她像只小猴子似地在他身旁跳著,驀地,在他們身後驀然傳來「砰」地一聲

兩人不約而同地回眸,看見黃金軟倒在地,柳鳴兒的神情訝異,但鳳熾的目光卻很鎮靜,似乎他在等待的就是這一刻。

就在這時,白銀一雙前腿也顯得虛弱,勉強撐了一會兒,終於也倒臥了下來,柳鳴兒的臉色在一瞬間變得蒼白,回頭看著鳳熾,「這怎麼回事?才喝一點果子酒,不會讓它們都醉倒,鳳熾……?!」

「一點果子酒不會讓它們醉倒,但如果裡面加了『軟筋散』就另當別論。」鳳熾斂眸迎視她疑惑的目光,低沉的嗓音冷靜地替她釋疑。

「為什麼?!為什麼你要這麼做?」

「只要證明瞭它們不是咬死人的兇手,我會立刻給它們解毒。」

「你是說……不可能!鳳熾,白銀和黃金不會隨便攻擊人,它們只保護我,不可能隨便咬死人!」

這一瞬間,柳鳴兒的心裡感到震驚與憤怒,以及對於白銀與黃金的愧疚,她回頭看著虛弱的白銀,在它那雙藍眼睛裡有著痛苦,也同時感到迷惑,似乎在詢問她,為什麼喝下她所餵食的酒之後,它會變成現在這副宛如軟泥般的模樣?她究竟對它與黃金做了什麼?

這一對老虎從小就跟她一起長大,從它們還是小老虎的時候,就在她身邊了,它們信任她,信她絕對不會傷害它們,而鳳熾就正好利用了這一點。

「這是我能想到最好的辦法,鳴兒。」鳳熾讓自己的嗓音聽起來平靜,要自己對她蒼白的淚顏視而不見,「如果讓白銀和黃金繼續活動,只怕事情無法獲得解決。」

「我的白銀和黃金是無辜的!是無辜的!」

「是不是無辜的,要等事情調查得水落石出才知道。」

「它們沒有害過人,它們沒有!」

「可是有人親眼見到,鳴兒,小榮子你應該識得吧!」那男孩就是那天在紅花林裡,為他們高唱三拜的人,「那天,在陶朱追你離開之後,我的手下把小榮子帶來,就在那天,他們一家四口人都被老虎給咬死,他被他爹藏進水缸裡才逃過一劫,是他向我指認,帶老虎去殺人的,就是你。」

「不!我沒有!鳳熾,你信我,我不可能去殺害小榮子他們一家人……你去把事情查清楚,我沒有,白銀和黃金也沒有!」

「一人指認你,我可以不信,再有人指認,而那個人是你的玩伴,他與你無怨無仇,為何要害你呢?」

「我不知道,鳳熾,你說我殺他們,我為何要殺他們?」

「我也希望知道為什麼,鳴兒,告訴我,你與鳳官是什麼關係?那天,你為什麼與他見面?」

「他是我睿哥哥,在我小時候,他也住『百花谷』,是我爹的徒弟。」

「鳴兒,你們把我搞糊塗了,現在究竟什麼是真,什麼是假,我已經分不清楚了,就算我願意信你,鳴兒,我不能不做出處置,現在鳳家的弟兄們都認為你就是真凶,我不能讓白銀和黃金繼續照常活動,給它們吃下『軟筋散』,我這麼做也是在給它們避嫌,倘若這段時間再出事,就可以知道它們並非是咬死人的兇手,而你……鳴兒,這是眼下我能做的最好處置。」鳳熾一瞬間的欲言又止,讓他泛在唇畔的淺笑顯得有些苦澀。

柳鳴兒咬牙,鳴起哨音,銳音未落,一隻灰鴿子就從門外飛了進來,從身後撲啄鳳熾拿著酒壇的手臂,鳳熾一時不察鬆手,柳鳴兒飛快地接過酒壇子,就口咕嚕咕嚕地吞下幾大口的果子酒。

「你在幹什麼?!」鳳熾氣急敗壞地搶過酒壇子,「你這是何苦呢?這毒很折騰人的,你知道嗎?」

「如果你不想讓這毒折騰我,就給我解藥。」

「給了你解藥,好讓你去給黃金白銀解毒嗎?」鳳熾立刻就看出她所打的心眼兒,泛在他唇畔的笑意淡淡的,深沉的眸光仔細打量她的小臉,好半晌,才終於啟唇輕幽地說道:「不,我不會給你解藥。」

一瞬間,柳鳴兒睜圓了美眸,她不敢置信自己從他口中所聽到的回答,他知道她服了「軟筋散」,知道這毒會對她的身體有危害,可是卻不肯給她解藥!她以為他對她至少會有一點心疼,至少會有一點……

這時,她感覺雙腿一陣虛軟,「咚」地一聲跪地,她心裡被完全不能控制的虛軟感覺給嚇壞了。

鳳熾將酒壇往旁一扔,立刻就聽到壇子破碎的聲音,他在她的面前蹲下身,沉靜半晌,最後勾唇笑了,「想想這『軟筋散』不過就是讓人身體虛軟無力,可能會有一些痛楚,可是還不算難捱,只要你別過分激動,運岔了氣,就不致於會有大礙了!也好,還想著不知道該如何讓你安分,這下倒好了,你自己吃下這『軟筋散』,剛好省了讓我多操心。」

柳鳴兒看他儒雅的平靜面容,溫柔宛似春風的低沉嗓音,仿佛說的不是與毒藥有關的事,而是在哄著她,要她乖乖聽話。

「為何要用那種眼神看著我?鳴兒。」他以拇指腹心輕撫過她的眼眸下方,在那層薄膚之下,透出了憔悴的慘青色,「害怕我了嗎?但你知道嗎?這才是真正的我,才是真正的鳳熾。」

「你騙人,你才不是鳳熾!你把他藏到哪裡去了?把他還給我!把我的鳳熾還給我!」她揮開他的手臂,因為一時太過激動的叫喊,一口氣差點就提不上來,柳鳴兒雙手緊緊揪住心口,痛苦地蜷縮了起來。

「不要動氣,服過『軟筋散』之人最忌動氣,你這樣於事無補,只是在跟自己過不去而已。」他伸手想要替她拍背順氣,卻被她給閃躲開來,瞪著他的眼神,仿佛他能夠致人於死地的蛇蠍猛獸。

「我不需要你管……出去!如果你不能給我解藥……就滾出去!」柳鳴兒用嘴大口呼吸,明明用了全身的力氣,但是能吸進肺裡的空氣卻稀薄得教她覺得隨時都要斷了這口氣。

「好,我聽你的話,我出去。」說完,他無視她痛苦的模樣,站起身走出門去,在門外,幾名鳳家的長老部屬在等待著他。

鳳熾掃視他們的眸光,冷得像兩刃冰劍,「如你們親眼所見,我還需要給你們更好的證明嗎?如果她和黃金白銀真的是兇手,我絕對會給你們一個滿意的交代,但是,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你們誰敢輕舉妄動,我要誰的命!」

說完,他握緊大掌,感覺指尖正在發冷顫抖,他沒想到自己竟然會害怕到這種地步,終於,還是逃不掉嗎?

她畏他如蛇蠍般的蒼白神情,這一刻,在他的眼前仍舊無比鮮明,鳳熾閉上雙眼,再睜眼時,眼神已經恢復冷靜,無論他多想避免,但被她看見他的真面目,他所不樂見的這一天,終於,還是來臨了!

  ※   ※   ※

昏沉。

提不起力氣。

柳鳴兒躺在床上,蜷伏著身子,感覺神智就像飄蕩在半空中,一口氣差點就要提不上來,總是在感覺快要窒息的時候,好用力才能吸進一點空氣。

這幾天,她總是在昏睡,那天醒來之後,發現白銀和黃金不見了,鳳熾告訴她,他已經將它們帶到一個安全的地方,要她不需要掛心。

她告訴他想見鳳官,說她的「睿哥哥」會保護她,聽見她提起鳳官,他的眸色略微一沉,告訴她就在那天之後,鳳官已經不知去向。

聽見她視為唯一希望的鳳官失去蹤影,柳鳴兒感覺自己就像被人扔棄的孤兒,一連幾天,她在心裡不斷地喊著她爹,知道如果是神通廣大的傅鳴生,一定可以想出辦法向鳳熾證明她的清白!

她睜開美眸,雖然身子虛弱,但意識卻是無比清明,她想去看白銀和黃金,她要找到它們,要確定它們平安無事才可以。

柳鳴兒就像初生的嬰孩般,無力地爬著下床,但是,才到中途,就看見一雙男人的長靴,擋住了她的去路。

「你想去哪裡?」鳳熾把她從地上撈抱起來,將她放回床榻,「感覺如何?難受嗎?我讓人給你准備了上湯熬的粥,就算你沒胃口,也多少吃些。」

「給我解藥!」柳鳴兒捉住他的臂腕,明明是用了全身的力氣,卻仍舊虛弱得可以任他隨意掙脫。

他沉靜地瞅著她,半晌,緩緩搖頭。

「我很難受,鳳熾,黃金和白銀也一定覺得很難受,你讓我一個人受苦就好了,你可以把它們關起來,求你,給它們解藥,關起來就好了!」

「我當然可以只將它們關起來,可是,難保要是誰有心將它們放出去,又要惹出大禍,鳴兒,還不是時候,鳴兒,再耐心一點,等我把事情查個水落石出之後,該是要還你的清白,我自然不會吝於還你。」

「我是清白的,信我,你信我好不好?鳴兒不會騙鳳熾,一定不會的。」她緊揪住他的袍袂,用渴盼的眼神看著他,仿佛一個將死之人,卻還不放棄最後一點希望。

鳳熾回瞅她那雙泛著淚光的美眸,好半晌,只是沉靜不語,然後,一抹淺得幾不可見的微笑泛上他的唇畔。

「聽話,再耐心點,好嗎?」說完,他拍拍她的手背,不著痕跡地將她緊揪住不放的手給拉開,就像是刻意要斷了與她之間的牽絆。

柳鳴兒不敢置信地看著自己被他扯開的手,生疼生疼的,可見他掙開她的力道有多堅決。

這瞬間,她想會不會是老天爺在跟自己開玩笑?

但她笑不出來。

又或者,根本就是一場惡夢呢?

那麼,她到底應該怎麼做,才能讓這場惡夢醒過來?!

她的鳳熾呢?那個愛她、疼她的鳳熾呢?消失到哪裡去了?!

柳鳴兒覺得自己不認識眼前這個男人,明明有著同樣的臉孔與嗓調,可是她卻覺得自己從未真正識過他!

鳳熾依舊帶著那抹淺笑,輕沉的嗓音像是一陣拂過湖心的風,輕得泛不起半點漣漪,「你歇著吧!多休息對你現在有好處,我會讓人照顧你,當然,還有白銀和黃金,我也同樣會讓人照顧它們,你放心。」

「你到底是誰?是誰呢?」她看著他的淚眸深處,充滿了幾乎快要不能承受的悲傷,與不敢置信,「你是鳳熾嗎?如果你是鳳熾,那先前與我要好的,到底是誰呢?」

「你累了,歇下吧!」鳳熾對她的逼問恍若未聞,輕拍了拍她的臉頰,「我先走了,我會再來看你。」

說完,他站起身走出門,古總管來到門外,看見主子略顯得憔悴的陰沉臉色,忍不住勸道:「爺,歇會兒吧!您已經好些天沒合眼了。」

「不要管我,退下。」

「可是——?!」

「退下!」鳳熾再沒耐煩,沉聲叱喝道。

「是,奴才知道了。」古總管依令退去。

他沒有錯。

鳳熾在心裡不斷地對自己肯定說道,他只是在做自己該做的事情,可是,如果他是在做自己該做的事,為何他的心會如此之痛?!

現在,他已經派出大量人馬採集證據,並且搜找可能目擊的人證,哪怕來個三歲娃兒都好,他需要有個人來指認鳴兒不是兇手,要不,他就勢必處置她,給弟兄們做出交代。

他是鳳氏當家,她與鳳家,孰輕孰重,在他的心裡早就有了分寸。

  ※   ※   ※

白銀,到她的身邊去,快去!

深夜,萬籟俱寂,兩隻老虎被關在偏院的小房裡,虛弱至極的白虎聽見了它的主人在幽微之中的呼喚,驀然睜開在黑夜之中簇動光芒的藍眼睛。

白銀在暗夜之中發出吼聲,奮力一振,像是未曾服用過「軟筋散」,龐大的虎軀沖撞著上了銬鎖的門板,不過三五下,整個門板就像是被人給連栓拆了一樣倒下,它沖破眾人的封鎖,一躍而出,直往「小蘭亭」前奔。

「來人,快追,白銀跑了!」

白銀的逃脫立刻引起眾人騷動,這時,在它的身後,黃金也勉力撐起身子,跟著伴侶的身後追去。
作者: magmag    時間: 2012-5-11 10:19 AM

本帖最後由 magmag 於 2012-5-12 08:46 PM 編輯

第十一章

闋靜的黑夜,「小蘭亭」的前院裡,此刻被火把照得一片通明,被命令看守的護衛們看著團團包圍住這個院落的弟兄們,臉色無不一驚。

「你們這是在幹什麼?炎爺交代過,誰也不能輕舉妄動,還不趕快退下。」負責看守並且保護柳鳴兒的汪飛站上前喝令道。

「不!」其中一名帶頭的長臉男人站出來,亮出手中的刀劍,「紫綬小姐說得對,我們都知道,炎爺是不會忍心殺她的,炎爺殺不了她,就讓我們兄弟們動手,等殺了她這個妖女之後,我們再去向炎爺請死!」

「說那是什麼渾話!你們不要逼我動手!」汪飛也拔劍相向,嚴厲的眼神看著面前包圍的眾人。

「汪總護說這話,那咱們兄弟們也就不客氣了!」他們早有必死決心,聲令一下,立刻圍上幾名護衛,大打出手。

雖然汪飛的武功厲害,但是,突襲的弟兄們少說三五十人,眼看著他們趁機就要打開大門,這時,在刀劍聲中,老虎的吼聲宛如石破天驚,白銀利牙咬住一個男人的大腿,把他往旁甩向眾人,迅猛的虎軀沖破了人牆的圍防,搶在人們面前進到寢房裡。

柳鳴兒聽見外頭的吵聲,早就已經清醒,她看見白銀奔來,見它無恙的模樣,不由得露出寬心的笑,聽話抱住它的頸項,由它負在背上要脫圍而出。

可是他們只逃到院裡就被擋住了去路,刀劍的鋒芒在他們的面前晃動,汪飛帶人在他們面前殺出一條血路,可是在這個時候,洛紫綬領了更多人進來,如潮水般包湧住他們幾人。

「各位兄弟,要想清楚了,今天如果她不死,改天,還會有更多人被殺害,她不死,誰來給你們的兄弟們償命!」洛紫綬大聲喊叫唆使,讓人們的情緒更加亢奮激動。

柳鳴兒一時想不透自己與洛紫綬有什麼深仇大恨,這時,她再也承禁不住身子裡湧上的虛軟,雙手一鬆,從白銀身上跌了下來,有人見機會大好,一劍往她刺去,卻被白銀給用身軀擋了下來,它凶惡咆哮,那人驚慌拔劍,鮮血頓時從白虎的腹間噴湧出來。

「住手!」就在這時,鳳熾率人趕到,渾身一喝,在場眾人見他森嚴的臉色,無人一再敢動,他看見柳鳴兒跪坐在白銀身畔,一臉的驚慌失措。

「白銀?」她按住它的傷口,看著鮮紅色的血染赤了它黑白相間的毛皮,就像一朵朵血染似的花,不斷地在它氣息虛弱的身上漫延綻放,「白銀,你振作一點,不要……」

隨著紅花越來越盛開,白銀的氣息就越虛弱,這時,「軟筋散」的效力作用,它開始狂吐鮮血,那一雙如天空般湛藍的虎眸,瞅著小主子蒼白的臉蛋,有不捨,有痛苦,然後漸漸地變得空洞,終至完全失去光亮。

「白銀——?!」柳鳴兒抱住它,感覺自己抱住的龐然大物再也沒了動靜,再也沒了她所熟悉的呼吸起伏與心跳,「白銀?你不要嚇我?白銀?」

柳鳴兒不斷搖晃懷裡的厚實身軀,那豐軟的皮毛,以及修健的軀體,都一如她的記憶,可是,那無比的死寂卻是她所不熟悉的。

「啊啊啊——!」

她開始發出仿佛要把心撕裂般的尖叫,這時,黑暗的天空劈開了一道極其刺眼的閃亮,然後,一道接著一道雷電劈落,宛如無數的銀龍在奔竄,卻久久不聞雷鳴,在這一瞬間,鳳熾想到了那天她對他所說的話。

……那是陰雷,亮而不鳴,是有人蒙受了難以伸張的冤屈,向老天爺發出了不平之聲,上天聽聞了那受冤之人的怨恨,所降下的陰雷。

是陰雷。

那雷,是老天爺在給人鳴冤。

在場眾人都被天有異象給駭得不能動彈,只有一個人在悄悄移動身形,那個人就是洛紫綬,可是,鳳熾的反應比她更快一步,伸手指住她,「捉住她,她才是兇手!」

「你胡說,我洛紫綬不過是個弱女子,怎麼可能會殺人?!」

「洛紫綬確實是個弱女子,但你柳若芷不是!」鳳官的嗓音從人群之後傳來,人們給他讓開路,不敢置信地看見他身邊帶著另一個洛紫綬與嫵娘,「當初,我師父將你困在樹海裡,令他的僕人殺你,卻在你的姊姊柳若蘭,也就是鳴兒的親娘央求之下,那位僕人饒你一命,卻沒想到,在他帶你出谷之後,你竟然殺了他!」

「是她!」嫵娘指著她,痛恨地說:「是她捉了小姐,還與賊人勾串,把老虎用黑箱子運送,在『刺桐』到處殺人,我親眼看見的,她能化成鳴兒姑娘的模樣,是她帶著老虎去殺人的!」

「早知道應該殺了你這死丫頭才對!」柳若芷撕開了面具與假髮,赫然是那天柳鳴兒在樹海裡見到的灰髮老婦人,她今年還不出四十,可是在被傅鳴生以陣式困在樹海幾年,她衰老得極快,「你說什麼僕人?那個人才是柳鳴兒的親爹!當初傅鳴生騙了我姊姊,那夜在房裡,與我姊姊相好的,根本就不是他!傅鳴生這一生只愛一個女人,就是她!」

柳若芷指著柳鳴兒,在她的目光之中有著痛恨,而這時,柳鳴兒抬起美眸,神情卻是有些恍惚,似是無法聽懂剛才那番話,此刻,在柳鳴兒的心裡就只剩下悲痛,恍惚地抱著白銀還溫暖的的身軀,被它的血給染了一身。

「你沒聽見嗎?」柳若芷冷笑道:「你的爹他不愛我姊姊,也不愛我,他是個妖,不老不死就只為你而活,你的親爹告訴我姊姊,他為了你,不惜跟老天爺交換條件,斷齊朝的龍脈,送千萬人的性命,鳴生鳴生,為鳴兒而生!你不姓傅,姓柳,不是因為他深愛我姊姊,而是你根本就不是他女兒——!」

「來人,把她帶下去!」鳳熾不想柳若芷再多言,讓汪飛率人將她給押下去,然後,他走到柳鳴兒面前,輕喚她,「鳴兒,對不起,我該更早發現才對,鳳官把真的紫綬帶回來,我才知道……?!」

看見鳳熾來到面前,柳鳴兒才終於有一點清醒,掙扎著起身,在這一瞬間感覺白銀留在她身上的血被風吹得冰涼。

「為什麼你不信我?你曾說過會信我……你答應過我,只要我說自己是清白的,你便信我,再不相問,可是你騙我!說謊!」隨著她怒吼崩潰而落的,是一顆又一顆豆大的淚珠子。

鳳熾無言以對,那一天的情景,猶如昨日般歷歷在眼,也正因為如此,這一刻,她的淚顏就像是一記利錐般,狠狠地刺穿了他的心坎。

「為什麼?如果你做不到,為什麼當初你要答應我?」又一顆淚珠從她通紅的眼眶滾落,教人感覺落下的不是她的淚,而是從身體裡淌出來的鮮血,「如果你做不到,我寧可一開始你就不要騙我!」

最後幾個字,她用盡全身的力氣吼叫了出來,喊到最後一個字,擲地時已經跌碎了開來,赤色的血從她的嘴角溢滑而落。

「鳴兒!」

他箭步上前抱住了她,與她頸間的紅玉扳指相較之下,她的臉色慘白得驚人,這一刻,他想起了那一天的紅花林,他們對著天地,三拜說要成為夫妻,她說要永遠跟他在一起。

鳳熾的心,痛的像要粉碎,想她總是用著像孩子般清亮興奮的口氣迭聲喊他的名,不顧他人的眼光,一股腦兒撲進他的懷抱裡,看著他的眼神,仿佛無論發生任何事情,他都會保護她。

沒錯,他會護著她,可是她忘記了,除了她之外,他還有鳳家的船隊,以及上萬名兒郎的身家性命要保全。

她與鳳家,孰輕孰重,他心裡早有分寸。

「鳴兒,把解藥吞下去,快吞下去。」鳳熾想要將藥丸送進她的嘴裡,卻是無論如何都打不開她緊咬的牙關。

柳鳴兒搖頭,用盡身體裡最後一點力氣想推開他,硬是不肯將他喂進的解藥吞進喉嚨,而在這同時,既腥且甜的紅色液體卻不斷地從她的唇畔溢滑而出,她的臉色卻越來越慘白。

她抬眸瞪視著他,眼裡的淚就像是兩汪哭不盡的湖水,讓他的身影在瞳眸深處變得模糊,漸漸地再也看不清楚。

「鳴兒,求你,不要在這節骨眼跟我賭氣,你會死的,如果你再不吃下解藥,會死的。」他動念想要硬撬開她的牙關,卻怕會傷害到她,這瞬間,他的心在泛涼,一陣陣的,就像是被浸到臘月的雪水裡,凍得發痛。

死就死吧!

她倔強而且痛恨的眼神,仿佛在告訴他這句話,白銀為了護她而死,憑什麼她還可以苟活在這世上呢?

這時,一旁的鳳官看見了黃金趕到,卻一進門已經倒地不起,心念一轉,對著鳳熾說道:「如果她堅持不吃解藥,不如你先給黃金吃了吧!說不定見到黃金的情況好轉,她會改變心意也說不定。」

鳳熾聽見鳳官一番好意的提醒,轉頭看著他,從他的眼底看見的卻不盡然是好意,一瞬間,他心領神會,眸色一斂,起身抄奪過最近一名手下的佩劍,走到黃金的身旁,回眸看著孱弱的柳鳴兒。

「鳳熾?」她低喚了聲,不知道他究竟想做什麼,看見他手裡的劍尖就只離黃金的頭頂不到數寸之遙,「你走開!離開黃金,你不要碰它!」

「那你乖乖把解藥吃下去,要不然,我現在就用這把劍把你的黃金給殺了,讓它一起跟你和白銀去黃泉作伴。」他一字一句說得既清楚又緩慢,直視著她的一雙眸光冷如鐵石。

「鳳熾!」她發出了尖銳的叫聲,驀然間,一口鮮血從她的喉間咳出,瞬間染紅了她慘白的臉蛋。

鳳熾的臉色因此更白了一分,但他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神情沉靜地瞅著她,只有緊握劍柄的大掌因用力而筋骨分明。

「來人,把解藥交到她手裡。」

「走開!」柳鳴兒揮開來人遞上的解藥,虛弱得幾乎無法用手撐起身體的重量,「你先離開黃金,你先離開它身邊!」

鳳熾對她的話恍若未聞,垂落的劍尖已經抵住了黃金的咽喉,虛弱的雌虎已經是連一點抵抗的能力都沒有,只能在劍下喘息,「解藥吃或不吃,選擇權在你,可是你要記住,如果今天黃金死了,就是被你給害死的。」

「才不是!不是!明明就是你……兇手是你!」

「是,殺它的人會是我,但那是因為你不乖乖吃解藥,鳴兒,如果今天黃金死了,你難辭其咎。」

凝眶的淚水滾落柳鳴兒的頰邊,這時,鳳官拾起解藥,蹲到身邊,拉起她的手,交到她的手心,「鳴兒,把藥吃掉。」

她流著淚,心裡有千萬個不甘願,但還是將解藥含進嘴裡,和著津液吞入,然後,鳳官又再她的手裡放了兩顆解藥,「這是黃金的份。」

「嗯。」她點點頭,緊捏著手裡的藥丸,無力地跪爬到黃金身邊,抬頭瞪了鳳熾一眼,看他把劍交到旁人的手裡,退開了兩步,注視著她的眸光有一絲晦暗,她低頭抱住了黃金,想把解藥塞到它嘴裡,卻見它用了最後一點力氣拒絕她,「吃下去!黃金,不要連你也離開我,不要……」

她的眼淚滴到了黃金的臉上,一滴接著一滴,終於,虛弱的雌虎被小主子的悲傷哀求給軟化了,吞下主子喂進嘴裡的藥丸,一人一虎相抱依偎,她們的目光不約而同,都停駐在不遠處的白銀屍首上,看著它那雙再也無法發出光亮的藍眼睛,滿懷的悲傷,潰決而出……

  ※   ※   ※

「炎爺,已經六天了,老虎的屍身都已經有腐臭的味道傳出來,不能再讓她繼續伴著虎屍睡下去了!」

鳳熾站在院門口,目光深沉地注視著柳鳴兒與黃金相伴在白銀的屍身畔而眠,仿佛它不過是睡了長沉的一覺,而她們要等它醒過來,這幾天,他讓人由得她去,陶朱爺和鳳官都來勸說過,但都說不動她。

在他的心裡覺得有一點不對勁,那天,即便她受刺激太深,但柳若芷所說的話,她不可能一句也沒聽見,但是,對於得知傅鳴生不是她的親爹的事,她的反應意外的平靜,平靜得就像這件事不曾發生過,這樣的情況讓他想到當時的血書事件,在清醒之後,她也是忘得一干二淨!

他覺得其中必有古怪,但只怕這天底下除了傅鳴生之外,再也沒有人可以給予答案吧!

「去把需要的東西准備好。」他對古總管下令,「然後去喚幾個人過來跟我一起進去。」

片刻後,鳳熾帶著幾名壯漢走進「小蘭亭」,其中幾人制住仍舊虛弱不堪的黃金,另外幾人則聯手將白銀的屍身搬至門板上。

「不要!白銀!白銀——!」柳鳴兒站起身要阻止他們,卻被鳳熾給拉住,她反過來扯住他,「你要對白銀做什麼?你要對我的白銀做什麼?!」

「我已經讓人架好了柴堆,要將它的屍身就地火化,鳴兒,白銀的屍身已經在腐爛,這是能讓它安息的最好辦法。」

「不!不可以!我不要白銀被燒成灰!我不要!」

「只怕不能如你所願,來人,抬走。」他眸光直定地瞅著她,嗓音平靜得不起一絲波瀾,相較於她的激動落淚,崩潰的哭喊,冷靜得近乎無情。

「鳳熾!」她沖上前揪住了他的袍服襟領,明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卻因為幾天沒吃沒睡而顯得無比虛弱。

鳳熾低斂眼眸,反握住她瘦弱的手腕,神色平靜地看著她再不能更悲傷的淚顏,開口提醒她,「你接受事實吧!白銀死了。」

最後四個字,輕輕的,就像是一道微風拂過她的耳邊,但她卻覺得殘忍得就像是一把尖銳的利刃,硬是將她流血的傷口徹底地割了開來,讓她再也無法再繼續自欺欺人下去。

霎時間,在她的心裡對他的怨、對他的怒、對他的恨,就像是狂水傾倒而出一般,再也無法收拾。

她用盡了身體最後一點力氣推開他,明明是推人的一方,卻因為太過虛弱而跌倒在地上。

怎麼會呢?她覺得不可思議,明明以為自己已經夠恨他了,沒想到在這一刻,在她的心裡竟然可以生出更多的恨意來!

她對他大吼道:「把白銀還我,我要你把白銀還我!」

「唯有這件事,我辦不到。」鳳熾逃開不見她恨視的眸光,讓人放開黃金,在臨去之前,下令道:「她要什麼都給,就是不准讓她離開這院落半步。」

  ※   ※   ※

在下藥之後是軟禁,柳鳴兒在床上抱坐成一團,心裡想,如果接下來鳳熾真的下手殺她,她也不應該太意外才對。

這時,她聽見了有人開門的聲音,以為是鳳熾進來,正要豎起全身的戒備,就見到一臉笑笑的秦震,她鬆了口氣,卻沒給他好臉色,「你來做什麼?」

才剛從京城送滿月禮回來的秦震,已經從鳳官那裡得知來龍去脈,如今誰也勸她不動,只能仰仗他這位「玩伴」給她解悶了!

不過,究竟是不是「解悶」,就只有他自個兒心裡有數了!

「我是你的朋友,怕你在裡頭被悶壞了,所以帶我養的寶貝蟋蟀來陪你,給你解悶。」說完,他從袖裡揣出了兩個發出蟋蟀鳴聲的竹筒子,交到她的手裡,「這可是我養過的蟋蟀裡最好的兩隻,先借你玩幾天。」

「你不怕嗎?」柳鳴兒接過小竹筒,一手拿著一個,抬眸看著秦震,「上次你送我的那隻蟋蟀,才幾天就被我養死了耶!我怕把你最好的兩隻也一起養死了,你就不怕嗎?」

「人家說,只要死得有代價,死得其所,就不算是白白枉死的。」秦震聳了聳肩,倒也十分看得開。

卻不料,原想安慰她的話,聽在她的耳裡,卻像是一根根利針般,刺得她以為再不能更痛的心,一陣陣地緊縮了起來。

「那你告訴我,我的白銀算不算是白白枉死的呢?」她看著秦震,想要從他的嘴裡得到答案。

「為了救主子一命而死,當然是死得其所,鳴兒,看開一點,讓白銀死得安心,不要讓它真是白白枉送一條命。」

「我做不到!做不到!」她激動地將手裡的小竹筒丟還給秦震,他沒伸手接下,兩個小竹筒就這樣掉落在地上,發出了咚咚的聲響,滾了開去。

她撲上前一把捉住了秦震的手,「讓我忘了……阿震,可不可以……幫幫我?你幫幫我,我想要忘記……我要徹底忘記他!」

「你恨他嗎?恨鳳熾嗎?」

她緊抿住嘴唇,沒有回答他,但淚珠卻是一顆接著一顆滾落。

「好,我知道了。」秦震笑著點頭,捉著衣袖給她擦眼淚,「那我問你,如果,現在你有機會還他一個痛,你希望這個痛讓他記得多深呢?」

「一輩子也忘不掉。」她想也不想,就給了秦震這個回答,「我要那個痛深進他的心坎裡,深進他的骨髓裡,就像我永遠也忘不掉白銀的死,我要他牢牢記一輩子!」

秦震微笑,捧住她的臉蛋,「好,那就讓你和我,我們一起賞給他這個痛,這個終他一生想忘都忘不掉的痛。」

她讓人喚他來,就是為了讓他親眼目睹這副景象嗎?

鳳熾站在門前,眼眸透過門的縫隙看見了屋內的景象,在燭火的照映之中,男子與女子交纏在一起的赤裸身軀,就像是一把利刃般,將他的腳步釘在原地,一動也不能。

他聽見了女子嬌婉的呻吟聲,這柔軟嗓音也曾經為他而呻吟,那如凝脂般的胴體也曾被他所擁抱。

她讓人喚他來,就是為了讓他親眼看見她也能被秦震所擁抱嗎?

鳳熾感覺就像全身的血液逆流,腦袋裡一片空白,他感覺心在痛,身體也無一處不痛,整個人就像快要爆炸開來一樣。

這時,她仿佛意識到了他的注視,轉眸朝他這個方向望過來,那雙看著他的美眸,毫不掩飾展露出對他的怨和恨。

終於,也在這一刻,一種名喚做悔意的潮水在他的胸口潰決開來,讓他一動也不能動,最後只能無力地閉上雙眼,聽著他曾經疼愛卻也愧對的少女,為另一個男人發出媚人的吟聲……

  ※   ※   ※

十根纖指操控著絲線,在幾根絲線的控制之下,模樣老邁,白髮蒼蒼,繪著一臉老醜妝的傀儡像是活人一般走在草地上,柳鳴兒站在院子裡,把玩著從箱底起出的絲線傀儡,美絕人寰的臉蛋泛著淺淺的笑。

鳳熾悄然來到她的身後,看著她讓老翁傀儡橫著走、倒著走,還有模有樣地讓它攀走上一塊大石頭,就像爬山似的,看著她玩樂的模樣,讓人有一種時光倒回的錯覺。

這時,柳鳴兒意識到從背後投射而來的注視,垂下雙手,緩慢地回眸,看見鳳熾神情憔悴的臉龐,那眼角下方的慘青,顯示了他的一夜未眠。

「雖然昨晚你沒有出聲,但我知道你來了。」她泛起淺笑,一雙如燦星般的美眸直視著他,「阿汝曾經對我說過,男人喜歡處子,因為,他們不喜歡自己的女人被別的男人碰過,這一點,你也一樣嗎?鳳熾,你是我第一個男人,但是不再是唯一了,你會介意嗎?」

鳳熾緊咬著牙關,沒有回答她的問題,這時,柳鳴兒笑著伸手輕碰他的手背,感覺到他的手一陣像是被驚觸般的顫動。

「不想我碰你嗎?鳳熾?」她收回手,退開了幾步,「是因為被別的男人碰過,所以嫌骯髒了嗎?」

不,他不是覺得骯髒,而是覺得心痛!

「鳴兒,你說過,會永遠喜歡著鳳熾,還記得嗎?」

「我沒忘,可是你不是我的鳳熾,屬於我的鳳熾,喜歡我的鳳熾,會對我很好、很好的鳳熾,已經死了,在我的心裡,那個人已經死了。」她一瞬也不瞬地瞅著他顯得蒼白的臉龐,豆大的淚珠凝在眼眶上,「我會永遠喜歡著他,可是,他死了,已經無法回應我的永遠了。」

「不要,鳴兒,不要說……?!」未竟的話語歇落在他的唇邊,鳳熾在心裡覺得可笑,他憑什麼說不要呢?

他憑什麼要她別說那些殘忍的話語?鳳熾心如刀割,她的每一字一句,都像是刀刃般,將他的心給劃得血肉模糊。

他明明還在這兒,明明就在她的眼前,但是他的存在對她而言,已經與一個死人無異!

「不要碰我!」她喊住了他,看見他往自己伸來的大掌僵停在半空中,「我不要你碰我,鳳熾,我會怕你。」

或許,是因為淚已哭乾,喉嚨也已經聲嘶力蠍,再也喊不出來了,所以,她的嗓音聽起來意外的平靜柔淡,「而且,我不想讓自己被憎恨的人給碰著,哪怕是一隻手指,一根頭髮,我都不要。」

這瞬間,鳳熾感覺身體就像被人給定在原地,一動也不能動,她所說的每句話,都像是一把把利刃般,一刀刀剜過他的心髒,可是他只能任她宰割,因為他完全沒有招架之力。

最後,他只能目送她纖細的身影消沒在房門之間,而他無能為力……

「她在哪裡?!」

陶朱爺坐在自家宅邸的廳裡,不訝異當主子發現柳鳴兒和老虎不見蹤影的時候,早晚會找到他這裡來,看見鳳熾進來,他恭順地站起身,退到一旁,低頭緘默不語。

「快說,她在哪裡?!」鳳熾再忍不住內心的激動,揪住了陶朱爺的領子,一雙總是沉靜雋雅的眼眸,此刻透出了憤怒的血紅,他對身後的手下命令道:「來人,去搜!」

「不必找了,鳴兒離開『刺桐』了。」陶朱爺抬起頭,注視著主子,「炎爺,放過那丫頭吧!她已經被傷得夠深了,如果您是真心疼愛她,就該放手讓她走,不要再讓她傷心難受了!」

「不,陶朱,她不能離開,我要她留在我身邊,哪裡也不能去!」鳳熾放開他,退後了兩步,搖頭道。

「炎爺,她只是個孩子,不是像咱們一樣,心腸已經是鐵石似的,她不一樣,炎爺,你心裡會不清楚嗎?那孩子已經不能再承受更多了!」

「不,陶朱,她是我的,我不能讓她走。」鳳熾的眸色堅定,就算陶朱爺所說的每一字一句,他都是了然於心,可是,他就是做不到放手,「告訴我,你把她藏到哪裡去了?!」

「我沒有藏她。」陶朱爺歎了口氣,「我讓阿震帶她走了,至於他們去哪裡,這個我不知道,請恕我不能回答炎爺的問題。」

「好,你不說可以,我自己找,我一定會把她找回來。」說完,鳳熾調頭,一刻也不願耽擱地離去,他要找到鳴兒,無論如何都要留住他!

陶朱爺站在原地,看著他家的炎爺完全失去平時的冷靜,過分的激狂與沖動,完全無法掩飾柳鳴兒對他究竟有多重要。

但他不能說鳳熾是「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到他這把年紀,才知道這世上沒有太多的「早知如此」,往往最多的是「當局者迷」,然後再要後悔時,往往都已經太遲、太晚了!

  ※   ※   ※

當秦震問柳鳴兒她想去哪裡時,她毫不猶豫地回答,她要去找晚芽姊姊,想見見她最喜愛的「宸虎園」究竟是長什麼模樣,能令她哪怕是要了命,都要保護那座園林以及住在裡面的人。

所以,雖然秦震百般不願,還是帶著她到京城找沈晚芽。

最初見到秦震與柳鳴兒到來,沈晚芽有些訝異,但是,她隨即就恢復了冷靜,將他們安頓在她以前所住的「蘋秀院」裡,小小的院落裡,白色的蘋花正是最盛放的時候。

「鳴兒,添件衣服,這兒不比南方,氣候比較寒涼。」沈晚芽取來了一件薄襖子給柳鳴兒覆上,在她的身旁坐下,將一隻食盒擱在她們兩人之間。

「晚芽姊姊,鳴兒不懂,這『宸虎園』不過就大了些,我不覺得這裡有比『百花谷』漂亮,也不覺得這裡的人有多好,你為什麼就是會捨不得呢?」

聞言,沈晚芽笑了,早就習慣柳鳴兒說話率直的風格,她打開食盒取了一塊甜糕,交到柳鳴兒手裡,「因為我是打從心眼兒裡喜歡這個地方啊!自己喜歡的東西,看上的人,有時候是沒有道理可言的,你不喜歡這地方和人,是因為在你心裡有更好的,無法被取代的,這是好事,來,我也讓人做了些肉餅,你可以給黃金吃。」

「嗯。」柳鳴兒取過肉餅,伸遞到黃金的嘴邊,卻冷不防地被它拍掉,手背被它未全收的爪子劃出一道血痕,「黃金?!」

黃金看見主子流血,輕嗚了聲,低頭舔著飄落在地上的白蘋花瓣,這個舉動看在柳鳴兒眼裡,卻是不怒反喜!

「白銀沒有死,它還活著。」她捉住沈晚芽的衣袖,高興地叫道。

「鳴兒……?!」沈晚芽疑惑地眨眼。

「黃金在吃花!是因為它肚子裡有寶寶了,我怎麼會沒發現呢?從昨天來這裡,它就一直在舔花瓣,晚芽姊姊,老虎只除了會找些治病的藥草吃之外,要不都是吃肉的,可是母老虎有身孕的時候,有一段時間口味改變,就算是無益的花草都會吃,它不是故意要對我凶的,它要當娘親了,所以必須保護肚子裡的骨肉,是不是?黃金,是這樣的對不對?」

這次,她放慢動作,接近黃金,輕碰它的臉,而黃金也對自己傷害了小主子感到歉意,柔順地偎蹭,「黃金,我們回去,讓我們回去『百花谷』,那裡才是屬於我們的家,讓我們回去,再也不要出來了。」

沈晚芽笑視她們一人一虎深厚的情誼,從秦震的口中得知柳鳴兒為了白銀的死而消沉,如今黃金有了虎寶寶,想必可以帶給她不少安慰,但是,她才剛當上娘親,經歷過一整段孕程,所以,她絕對不會?略掉柳鳴兒身上的種種跡象,如果她猜得沒錯,柳鳴兒也應該有身孕了

「鳳熾知道她在這裡嗎?」

「憑他的能耐,遲早會知道。」

竹林裡,秦震與沈晚芽一前一後地相隨著,他們往前走了幾步,走出了竹林,就是一片豁然開朗的原野。

秦震停住腳步回頭,直視著沈晚芽白淨的容顏,笑笑道:「你不問我與鳴兒之間的關係嗎?」

「不,我不問。」沈晚芽搖頭,唇畔泛著一抹近似苦笑的淺痕,「應該說,我不敢問,反正無論你究竟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事,我都會保你平安無事,哪怕是要從鳳熾這位閻王手裡搶人,也都在所不惜。」

「要是問守陽知道你今天對我說這句話,怕要吃醋到死。」

「他知道,你與他是不同的。」

「但我們一樣是男人,芽兒,只要是男人,心思都是一樣的。」

「所以囉,男人才會永遠都不懂女人心裡真正的想法。」她輕顰淺笑,不以為意地聳了聳纖肩,「好了,我不跟你爭這個,我已經安排好了,你們馬上就走,可是這一路顛簸,你要多留心鳴兒的身體狀況,她現在的身子不比平常,禁不起出半點差錯。」

「你的意思是……?!」秦震訝異地睜大眼睛,看著沈晚芽。

「嗯。」沈晚芽點點頭,證實了他心裡的猜想。

半晌的沉靜,秦震明白地點頭,「我知道了,這一路上我一定會好好看顧她和黃金,保證不出半點意外,芽兒,你相信我,我已經不是當年那個老是在闖禍的秦震了!」

「我知道,任誰都可以看得出來你這些年的改變,知你如我,又怎麼可能會看不出來呢?」

好一句「知你如我」!秦震忍不住笑歎搖頭,「芽兒,我在想,如果鳴兒能有你把話說進入心坎裡的三分本事,她會更容易討人喜愛。夠了!聽你這句話,我心裡已經是十分舒坦窩心了,放心,震哥我早就沒在怨你了。」

  ※   ※   ※

沈晚芽才剛送走了兒時的同伴與好妹妹不到二日,就迎來了一個不速之客,而不出意外,那個人就是鳳熾。

「炎爺,久違了。」

鳳熾眸光沉冷,直視著沈晚芽淡微的笑臉,「問夫人,我的來意相信你一定很清楚,我要見鳴兒。」

「炎爺只是想見鳴兒而已嗎?依您的神情看來,您不只是想要見她,還想要將她要回去吧!」

鳳熾不回答她的臆測,只是冷冷地問道:「她在哪裡?」

「鳴兒妹妹回去了,回去她該回去的地方,不過,在她臨行之前留下了這個,交代要我替她還給你。」說完,沈晚芽從懷袖裡取出了一樣東西,握在手心,高舉起手,停頓在半空中,似乎在等鳳熾伸手接下。

鳳熾不喜歡她的故弄玄虛,卻還是把大掌伸到她緊握的拳頭下方,見她微微一笑,張開纖手,讓手裡的東西掉到他的掌心上。

他給鳴兒的鳳紋扳指。

或許他早該猜料到,但是,他卻逃避去想鳴兒會將訂情物還給他!鳳熾收回掌心,緊緊地將扳指給握在手裡,幾乎到了生疼的地步!她把訂情之物還他,意思是要跟他斷得幹幹淨淨嗎?

「『百花谷』是嗎?」鳳熾再開口,低沉的嗓音仿佛從齒縫間迸出。

沈晚芽不否認,依舊只是淺笑著,「炎爺還不出發嗎?別說我沒給你忠告,要是你再晚一步啟程,我怕你要後悔莫及。」

  ※   ※   ※

在回「百花谷」的途中,因為連日的不適,秦震終於告訴柳鳴兒她可能已經懷有身孕的事,他們都很清楚,孩子的親爹是鳳熾,在知情之後,一直到回「百花谷」之前,柳鳴兒不再開口說話,沉默得宛如一尊搪瓷雕的娃娃,美得蒼白,沒有生命。

「阿震,你不走嗎?」

在進了「百花谷」的山塹之後,柳鳴兒來到八卦陣前,她回頭看著秦震,終於開口打破連日的沉默,「我已經回到家,你可以走了!」

「不行,我就算要走也不是現在,你讓人不放心,如果我現在把你給扔下,芽兒一定要罵我沒心沒肝,我不能讓她怪罪我。」秦震笑笑,心想就算沒有沈晚芽的交代,光是看在他與鳴兒的情誼上,他就不能拋下她不管。

「好,不走就不走,就留下來陪我吧!」她的心意已決,她不想見鳳熾,而唯有把「百花谷」門關起來,才可以徹底斷絕她與他之間的牽扯。

「鳴兒,你想做什麼?」秦震心裡驀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你看了不就知道了嗎?」柳鳴兒笑著取出銀匕,輕輕地在腕上割出一道血口子,讓鮮血滴在八卦陣上,「對不起,阿震,怕是要委屈你一直留在『百花谷』陪我了!如果我是晚芽姊姊就好了,如果我是她,你應該就會心甘情願留下來陪我了吧!對不起,真的對不起,真的很可惜,我不是她。」

相較於開山門時的天搖地動,關山門時,竟是意外的平靜。

就算秦震一開始還不明所以,聽見身後石壁移動的聲音,也完全都明白了,「你在幹什麼?鳴兒,快把門打開!快打開!」

柳鳴兒搖頭,看著他氣急敗壞地沖上去,不停地打著石壁,這一瞬間,她仿佛看見了從前的自己,因為被她的壞蛋爹爹留在谷裡,所以每一次看見那堵牆時,總要氣憤地踢它幾腳。

這瞬間,在她的心裡驀然有一點通透,想起她爹所留下的書信內容,他說要她把陣式全部破解之後,待山門開啟之日,就是重逢之時。

那個壞蛋爹爹!柳鳴兒恨恨地把銀匕往旁一扔,原來,不是開山門,不是把陣式全給化解,她爹的意思是要她去破陣,而重逢之日,她要的謎底就藏在某一個陣式之中!

「鳴兒?」秦震發現她情況不對,捺住了心裡的焦急,輕喚了她,只見她抬起頭看了他一眼,便轉身頭也不回地往另一條石徑飛奔而去。



第十二章

後悔莫及。

雖然,鳳熾一直都不是很喜歡沈晚芽,總以為這女子精明太過,但是,從那天出事以來,唯有她,所說出的話,不偏不倚正中了他的心坎。

疾風呼呼,宛如鬼哭神號。

最後,他還是晚了一步趕到,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谷門在面前關閉,自從那一日,這個「惡鬼峽」便再也沒見過天晴,終年都是灰曖的天色,宛如這個空間被凝固在白日與黑夜的交界處,只有大風不停地呼嘯,吹拂在人的臉上,彷似千刀萬剮。

鳳熾昂立在風口上,銳利的風刀刮過他的身體髮膚之際,發出了咻咻的切聲,但他無畏無懼,置身於這混沌之間。

每一天,他都站在這山門之前,等待著奇跡出現,可是他知道只要這「惡鬼峽」的風一日不停,就代表著「百花谷」的門就沒打開。

熬著相思的日子,一日比一日更加摧人心魂,但是,無論他覺得日子如何難熬,還是過了七個月,這段時日,他將鳳家的船隊交給鳳官與陶朱爺,在山下風阻處蓋了一坐三合小院。

「炎爺,又起大風了,下山回屋裡去避一避吧!」古總管給主子取了件薄氅過來,當初他帶了幾名奴僕過來,都被鳳熾給遣回去,只有他無論如何都不肯離開,還有護衛汪飛,就住在山下的小院裡,幾個月來,雖然按時會有人送吃食飲水過來,但是日子稱不上好過。

而說也奇怪,這種日子他們是不得不過,可是,前幾日卻有一個叫蓮慶的和尚,竟然化緣化到了這裡來,他帶著鳳官的手信,說要住上一段日子,希望鳳熾可以好好照顧他。

鳳官的書信寫得十分簡單,鳳熾看完之後,也沒多說話,只讓古總管撥了間廂房給蓮慶,為他准備素齋。

「讓我再待一會兒,退下吧!」鳳熾晾晾手,閉上眼眸。

「是。」古總管實在不忍看主子的身形一日比一日清瘦,最後卻還是只能暗自歎息,依言退下。

「爹……爹!」

此刻,柳鳴兒的臉色慘白,躺在床上緊揪著被褥,秦震端來熱水和幹布進來,看著涔涔冷汗從她的額角滑落,不禁心慌意亂。

在昨日之前,一切都還好好的,可是,就在今天稍早之前,柳鳴兒破解了一個陣式,就在那瞬間,不只是她,就連在山谷另一端的他都聽見了傅鳴生的聲音響了起來,那含笑的嗓音,在空谷之中回蕩久久不絕。

鳴兒乖娃,想爹嗎?你一定被爹的聲音給嚇到了吧!這是爹去昆侖山給騙來的留聲玉石,想辦法把它找出來,用法我寫在書本裡,以後你可以拿來玩,不過,就連這個陣式都被你給破解,現在你的奇門道行應該有壞蛋爹爹的一半了吧!但爹還是會永遠比你厲害,你就趁早死了要贏我的心吧!鳴兒,你見到他了吧!還是一如從前的深愛著他嗎?不要太捨不得白銀,如果白銀活著,下場就是你被他給親手殺死,這是命中註定,要逆天就必須付出代價,而這代價遠比我想像中還大,先前,爹給了你暗示,凡是任何關於爹不好的事情,你都會忘記,畢竟你壞蛋爹爹是個很小心眼的人,怎麼可以讓你記得別人說我不好呢?可是,在聽到我說完這段話之後,這暗示就會被解除,你會想起一切,我只能幫你到這兒了,乖娃,對不起了,我不能再陪著你,從那一天之後,這三十幾年來,所做的一切耗盡了我太多氣力,需要躺進棺材好好睡一覺,就算到最後沒再睜開眼,你也別來吵爹啊!不過,最後咱們可不可以打個商量,下輩子,換你當爹,爹當鳴兒,好不好?

「不要!我不要!」

柳鳴兒感覺一陣又一陣如潮水般的痛楚湧了上來,仿佛就要被撕裂了一般,她緊緊地捉住秦震的手掌,痛苦地喊了出來。

「鳴兒!」秦震直覺她的臉色不對,心急地喊道:「撐著一點,就要看見孩子的頭了,鳴兒,用力!」

「壞蛋爹爹,你騙我!什麼重逢之日!這算什麼重逢之日……?!」一陣宛如要將她的身體撕裂成兩半的疼痛讓她不由得咬牙,這時,秦震拿了塊布急忙塞到她嘴裡。

他一直覺得很擔心,好幾次,他想要帶她出谷去看大夫,因為完全不知道孩子的月數,但她一天大過一天的肚子卻比普通妊娠婦人更大,與纖細的身形相較之下完全不成比例,他心裡不免猜測,她懷的是否雙生子?!

終於,第一個孩子哇哇落地,是個通體雪白的女娃兒,秦震鬆了口氣,他將小女嬰剪斷臍帶,小心翼翼先用布巾包了起來,卻在這個時候,察覺到柳鳴兒異常的安靜,他心裡暗叫不妙,回到床邊拉住她的手,「鳴兒,你撐著點,不可以暈過去,不可以!」

但已經陷入深沉昏迷的柳鳴兒再也聽不見,直直地往黑暗墜落……

深夜,鳳熾驚醒坐起,整個人宛如浸在冰水之中,冷得發顫,他做了一個惡夢,夢見了鳴兒有生命危險。

「現在,鳴兒姑娘確實正在生死交關。」蓮慶不疾不徐的嗓音從黑暗中傳來,他不知道何時出現在房中,褪色的僧袍隱遁在黑暗的角落裡。

「你說什麼?!」鳳熾一躍上前,揪住蓮慶,這和尚剛才所說的話,教他感覺全身就像被涼水給沖刷而過,一瞬間徹骨的寒意令他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當日在『刺桐』,就算沒有柳若芷,也會有其他人,逼你親手害死鳴兒姑娘,這是命,躲避不開,傅老前輩以他一生的道行,安排了我與鳳官,用白虎之死,化解了鳴兒的災厄,而今天,該是由你來救她了,鳳熾,你願意嗎?願意付出代價,為她抵命嗎?」

「你這是在說廢話嗎?」鳳熾瞇起眸,神情堅決,「快帶路!」

「你想仔細了嗎?我們要去的地方,是黃泉。」

鳳熾再沒耐煩,伸手緊揪住蓮慶的領子,神情幾乎是惡狠的,「不要再讓我說第二次。」

  ※   ※   ※

上窮碧落下黃泉,人們所說的天界與陰間,就在昆侖山,由一道肉眼不能視見的門隔著,同一道門,上可通天,下可入地。

蓮慶帶著鳳熾,脫離了身軀那個臭皮囊,一瞬可飛千萬裡,蓮慶告訴鳳熾,說柳鳴兒只有一炷香的時間的余息尚存,他們必須在時間之內把她給送回人間,而他們一進黃泉,蓮慶便將要求換命的符書交給陰差。

「鳴兒?鳴兒!」鳳熾追趕到忘川河前,看見了思念的纖影。

柳鳴兒聽見熟悉的嗓音在呼喚自己,回眸望向來聲處,看見了跟隨在蓮慶身後而來的鳳熾,她愣了一愣,最後卻只是微微一笑,回過頭繼續看著面前的大石鏡,像是出了神似地看著鏡子裡一幕又一幕重演著前生的過去。

「鳴兒,快回去,這裡不是你該待的地方。」鳳熾越過蓮慶,心急如焚地對她的背影喊道。

他無法接近她,在他們之間就像是有一道看不見的牆壁,讓他們明明是近在咫尺,卻如天涯般遙遠。

「蓮慶,你快想辦法讓我過去!」

「不可能。」蓮慶搖頭,「我們是生靈,而她現在是鬼魂,能帶你來黃泉,已經是我現在的道行,可以做的最大努力,我終究不是傅老前輩。」

柳鳴兒沒有回頭,像是出神似地看著石鏡裡出現自己哭喊的淚顏,那一年的七夕,她一個人站在海邊,為她所思念的男人放流燈,呼喊著要他回來,哭斷了肝腸。

明明是無比的苦痛,她卻笑了,伸手輕碰著三生石光滑的表面,「我覺得這『三生石』真是有趣,不過也好可怕,許許多多人們以為自己已經忘卻的事情,在這塊石鏡上,竟然可以原原本本的重現出來,它是怎麼辦到的呢?」

「鳴兒……?!」鳳熾喊她,卻在同時感覺到有一個接著一個的畫面,像是泉水般流進他的腦海裡,他完全沒有抵抗招架之力。

蓮慶看見鳳熾頭痛蹙眉的模樣,他從前曾經聽傅鳴生提起過,所以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當人的靈魂來到黃泉之中,待得越久,就會有越多的前世記憶回到腦海裡,最多可以回溯到七世。

而至於為什麼是七世,卻是原因不詳,或許,那已經是人能夠記住的極限了,再多也不能記住,會變成一個又一個模糊的片段。

「原來,在我的前世,最後我嫁給了我二師兄,他明明知道我有喜歡的人了,卻還要我嫁給他,他好傻。」其實,她並非不喜歡二師兄,而只是更思念另一個男人,那個像謎一般,不好親近的男子。

她的手輕碰著石鏡中所映出的男人臉龐,是她二師兄,或者該說,在那當時,是她的夫君,那年的冬日,為了搏她一燦,明明是隆冬大雪,他卻可以養出一大池子的各色睡蓮,這天,他蒙住她的雙眼,將她帶到了池畔,才剛做新婦,她一頭青絲上了髻,看見那雪地裡的一池睡蓮,露出了久違的笑顏。

一瞬間,她的笑顏在石鏡中變得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血紅。

「我究竟在執著些什麼呢?」柳鳴兒看著自己為了保護她前世的夫君,而被人在背上砍了深深的一刀,如今看著,仿佛都還能感覺到那砍進骨頭裡的疼痛,「不惜一切代價都要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可是真的到手之後,才發現自己想要握在手裡的,其實是要將人刺得渾身鮮血的荊棘,再想想一路走來讓人為我付出的代價,值得嗎?」

「鳴兒,現在不是說這些話的時候,你要回去!再晚就來不及了!」鳳熾一刻也沒忘記蓮慶告訴過他,她最多只能在黃泉待一炷香的時間,若是回去晚了,怕要後悔莫及。

柳鳴兒恍若未聞,輕幽幽的軟嗓繼續說道:「那時,就在這條河畔,他對我說,要我相信他,要我喝下孟婆湯,他會讓我再與你相見,他會完成我上輩子沒有實現的願望,他說是他對不起我,可是,他多希望在我臨死之前,對他所說的最後一句話,不是『對不起』,因為我向他說了『對不起』,所以,他知道就連到了死去之前的最後一刻,在我心裡想的,都仍然是你,所以才會覺得對他有虧欠,所以才會是『對不起』他,他寧可我一句話都別對他說……」

「鳴兒姑娘!」蓮慶看著穿著一身黑斗篷的孟婆已經出現在橋上,手裡端著一碗湯藥,才剛熬好,還騰著煙,他心下一驚,急忙大喊道:「你是不是遺忘了什麼重要的事?你在人世真的一點牽掛也沒有了嗎?想想你為何會來到這個地方?對於你拋在身後的今生,你就真的沒牽掛,真的可以捨得下嗎?」

柳鳴兒看著蓮慶,看見他那雙透澈的眼裡浮映出她的臉容,她的臉蒼白得沒有半點血色,一雙大眼睛空洞得嚇人。

驀地,她感覺肚子裡傳來一陣如刀刃般剜割的痛楚,她捂著肚子,明明痛苦至極,她卻反而笑了,「對,你說得對,我還不能死,還不可以。」

聽到她這句話,鳳熾鬆了口氣,無論讓她留戀生命的原因為何,他都不在乎,他只要她好好活著!

「不過,在我回去之前,你可不可以老實告訴我,你到底是說書人,還是和尚呢?」似乎沒有要到蓮慶親口說出的答案,她不願輕言離開黃泉,非要討個說法不可。

「是和尚,就不能說書嗎?」

蓮慶眨眨眼,他的回答,與那日在「刺桐城」天橋上的回答如出一轍,就連泛在他臉上祥和的笑意,也是絲毫未變。

柳鳴兒被他的回答給逗笑了,如初春綻放的第一朵花兒,在這如寒冬寂寥的忘川河畔,顯得格外嬌美鮮艷。

仿佛一切未變,卻是一切都變了!

「我該回去了,大師,改天有空,你再給我說個故事吧!」

「好,一言為定!」

柳鳴兒得到蓮慶的允諾,轉身離去之時,驀然聽見了女子婉約而哀傷的歌聲,從忘川河的一畔,那不可見的遙遠盡頭傳來,她頓了一頓,與鳳熾不約而同地望向河流的深處,歌聲傳來的方向

……綢繆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綢繆束芻,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見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綢繆束楚,三星在戶,今夕何夕,見此盤者,子兮子兮,如此祭者何?

鳳熾聽見了那歌,露出了痛苦的表情,柳鳴兒自然也是聽明白了,但她未發一語,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她不知道那歌究竟是誰所唱,又是為誰而唱,最後,她只是轉過身再沒回頭,隨著一步步遠離,單薄的身子變得越來越蒼白透明,轉瞬間隱沒在黃泉的來時路。

直至她消失之前的最後一刻,鳳熾的目光都緊緊跟隨著她,說起來可笑,他明明渴切地想要見到她,可是,在這「鬼地方」相遇,他卻是寧願她離開得越早越好,這黃泉不是她該來的地方!

就算要他以命換命都可以,無論如何,他都要她好好活著!

這時,仿佛有人看透了他的心思,嗤笑了聲道:「以命換命?凡間人,這世上的道裡哪有你想的如此簡單?」

鳳熾與蓮慶不約而同地回頭,看見在不遠之外的大黑石頭上坐著一個人,他的模樣說不上好看難看,身穿一襲顏色慘白的袍子,難以看出他的年紀,不知道該說是少年或男人,若真要給個形容,就是個「年輕人」。

「你不問她為何會來到黃泉嗎?」年輕人問。

「不問,我只要她平安生還就好。」鳳熾的嗓音斬釘截鐵,沒有一絲毫猶豫,「說吧!如果你不是要我以命償命,那你究竟要什麼交換條件?」

「我要給你的交換條件,當然是只有你才能做到的事情,那件事情在這天底下,如果你鳳熾不做,再沒有第二個人能做到!」年輕人笑笑,一臉悠哉,似乎不太急著揭曉謎底,「不過,在進入正題之前,咱們可以再閒聊幾句,鳳熾,你難道不好奇,為什麼你明明就不記得與柳鳴兒的前世,卻從一開始就對她特別好嗎?你可知道自己為何一直做著那夢嗎?」

鳳熾搖搖頭,看著年輕人微笑的臉,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在你前世投胎之日,正逢人間的七夕,你喝完了孟婆湯,在過橋時,正好看見她從人間給你的流燈漂過來,你從蓮花燈火裡看見了她在人間哭訴著對你的思念,沒想到當時應該已經既無喜亦無憂的你,竟然為她的悲喊心痛得流下淚水,孟婆沒能收到那滴淚,所以,因為那滴淚水而生的痛苦,到了下一世,你也忘不掉,你只是不知道自己為何而心痛而已。」

我只是說如果,你不要說得一副你真的會比我早死的樣子!

這一刻,在鳳熾的面前,仿佛可以見到前世的那個七夕,與她初遇的情景,她掩著雙耳對他氣嚷叫喊的美麗模樣,在這黃泉之中,曾經逝走的記憶如潮水般流回他的腦海裡。

只是沒想到當初一語成讖,前世的他真的比她早一步離開人間。

鳳熾轉眸看著三生石,看見那石上正映照著他前世見她的最後一面,他站在正離岸的船弦上,見她趕至了港岸邊,不停地喊他,最後,被她的二師兄,也就是後來的傅鳴生給攔止。

他看見她不停哭喊,對著傅鳴生又叫又打,要他放開她;在那瞬間,他感覺心髒傳來一陣劇痛,一則是對她的憐惜,想著再有機會,要再來見她,一則是他與生俱來的心疾,在他成年以後,第一次發作。

從那一次的發作之後,他便病了,終至臥床不起,最後,沒能撐過那年嚴冬,在他死前,他所統領的海盜集團,就已經分崩離析,直至今日。

「若說她前世是個不祥的女子,愛她的男人為她換命,斷一朝江山龍脈,葬送成千上萬人的性命,雖說那些人不該死,但卻不得不死,只能說是天意如此,不得不為。」年輕人的臉上有無奈的笑,「可是,她這輩子就還挺吉祥的,有你要為她靖海,只要你能整頓中土沿岸海域,從今以後就可以少死很多無辜的百姓,天道輪回,有一消,則必要有一長,凡間人,聽我這麼說,你應該知道自己該怎麼辦了吧?」

「我知道。」鳳熾點頭,對於年輕人要他做的事已經了然於心。

「這是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約定,事成之後,即便是對你最心愛的人,都不能吐露半句事由,要不,我就當你毀約,能做到嗎?」年輕人說完,瞪了蓮慶一眼,那眼神仿佛是故意不想把他這個局外人算進去。

「可以。」鳳熾的回答沒有絲毫猶豫,與年輕人相視一眼之後,轉身頭也不回地離去,這一刻,黃泉的風逆拂著他神情決絕的臉龐。

當年傅鳴生的心境也與他此刻一樣嗎?只能做,不能說,哪怕要粉身碎骨都不曾有過一絲毫猶豫,只要伊人能夠安然無恙就好,哪怕她的前世與今生,都不會知道有兩個男人曾經為她大開殺戒!

蓮慶自始至終都不語地看著年輕人,若他沒猜想錯,這年輕人應該是第十殿的轉輪王,但這終究也只是他的猜想,如今,柳鳴兒已經復生,他也算是完成當年對傅鳴生的承諾。

在他要轉身離去之前,驀地,他聽見懷中的土鈴發出了共鳴的響聲,他轉頭看向年輕人,「敢問一句,傅老前輩如今也在此地嗎?」

「那不關你的事。」在一瞬微妙的沉靜之後,年輕人笑說道:「凡間人,快走吧!即便你有些微道行,但這黃泉就怕你能輕易來得,卻走不掉!」

蓮慶張口原想再多說什麼,但最後還是放棄,回頭看著黃泉之門就快要關得只剩一線幽微的光線,他不敢再耽擱,以最快的速度往來時路奔去,在門完全關上的前一刻,及時閃身出門,回到人間。

  ※   ※   ※

兩年後

一望無際的湛藍海洋,幾十艘大船集結成隊,航行在洶湧的海面。

在大風的吹拂之下,在大船的長桅上,一面面朱色鳳凰大帆迎風鼓張開來,宛如那一隻只鳳凰真的展開雙翅,翱翔在藍天之中。

鳳熾站在主船的最前端,看著不遠的前方,有朝廷的船隊前來迎接他們的凱旋,站在他身後的鳳官,則是前兩日他帶領的商船回到中土,途中讓人放他過來這艘鳳熾下令打造的戰船上。

為了要靖海,除了原本鳳家的船舶之外,鳳熾另外畫設計圖讓人打造了三艘大戰艦,以及在廣歧水路之間可以靈活行動的龍艇,船艦所備的各式大炮,戰力自然不自話下,但其中尤其以「飄風子」的設計最教人驚歎。

「飄風子」亦即撥漿,每船漿有百餘,人坐船中撥漿,艦行如飛,船中之人也能有所隱蔽,便不會被箭炮射中,而每一漿都有一鳥槍或神槍與之連動,漿動則群槍齊發,敵人難以抵抗。

當初,鳳熾回「鳳島」召集幾位制船的老師傅,在幾天幾夜的商量之後,最後畫出了戰艦的初圖,鳳官印象很深刻,幾位認識這位東家多年的老師傅都說,他們的炎爺似是不同人了!

原本鳳家船隊的船舶就具備可以打海仗的戰力,但仍舊適於用來經商,但是,鳳熾所造出的船艦,卻完全是為了要海戰之用,他完全知道機關的利害巧妙,就像突然之間被點開了茅塞,師傅們都說,憑鳳家造船的功力,再加上鳳熾的設計圖,至少百年之內,沒有人可以造出比這更好的戰艦。

如今,朝廷對鳳熾所打造的戰艦十分感興趣,不過一直都無法深入地探究,幾次曹英藉口要上船探訪,都被鳳熾給草草帶過了。

似是不同人了!

鳳熾知道人們私底下都是如此討論著他,就連他偶爾都感到恍惚,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前世的海梟,或者是今生的南海霸主,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他從未離開過這片詭幻莫測的海洋。

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那一場黃泉之行,是夢是真,直至今日,就連鳳熾自己都不敢肯定,但是,他在黃泉裡所拾回的前世記憶,卻一幕幕鮮明得宛如昨日,雖然不是全部的事情都記起了,但是,已經足夠他弄明白很多事情了!

「你真的已經決定了嗎?」鳳官終於難以按撩開了口,「你確定自己真的不進京面聖?難道就不怕皇上找你麻煩?」

聞言,鳳熾挑起眉梢,睨了鳳官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說他問了一個很傻的問題,最後他只是嗤笑了聲,回頭看著一望無際的海洋。

「所以,你又要回去等門了嗎?」聽鳳官的說法,似乎他面前這男人不是剛完成靖海大任的英雄,而是一位等待夫君回家的怨婦,「你有沒有想過,倘若鳴兒這一生一世都不願開山門,你就真的在那山門前等她一生一世嗎?鳳熾,你會不會太想不開了?」

與其說他是質疑,倒不如說心裡其實是有些不敢置信,因為,多年來與這男人交手過招,早就領教過他的心如鐵石,所以,如今站在眼前的癡心男人,鳳官反而感到既不熟悉,也不習慣。

「想不開不好嗎?」鳳熾雋雅的眸光微斂,閃過一抹淺笑的光芒,「一直以來,對於所謂的利害得失,我計算得比誰都精准,比誰都更冷靜看待,從來沒有為任何人失去過分寸,所以,我讓她流著眼淚求我,你信嗎?即便是在那一刻,我都沒有半點心軟,現在想來,那個心如鐵石的鳳熾真教人憎恨,所以,她該恨我沒錯,千萬分的應該。」

你是她寧願在忘川河裡囚等千年,換一世回眸的男人……

這一刻,蓮慶曾經對他說過的話,一遍又一遍,不停地在他的腦海裡盤旋,從未有過片刻停息。

曾經,她寧願在忘川河裡等待千年,換他一世的回眸,而他呢?他是如何償還她的一片癡心呢?

「鳳官,今晚子時之前,一定要離開這艘船。」他的嗓音極輕,轉瞬間已經隨風消散開來。

「為什麼……?!」鳳官問到一半,驀然住了口,看著鳳熾帶著一抹神秘微笑的側臉,「難道你想要毀——?!

「不必多問,總之離開就對了,派來接應的船我已經安排妥當。」泛在鳳熾眸裡的笑淡淡涼涼的,「雖然這片海域已然靖開,但是,鳳家仍舊會是從前的鳳家,沒有人可以改變這一點。」

「我知道了。」鳳官點頭,對於他這位義兄的狠絕,至此他真的算是開了眼界,「我在師父身邊待的時日不長,他的一身本事,我只學到一點皮毛,不過,他曾經說過一段話,我至今依舊印象深刻,人說天機不可洩漏,說得玄妙,其實再簡單不過,其實所謂的天機,就在人或事物為生變動的剎那或閃念之間,也就是所謂的『靈機一動』,而天機顯現,則事情端倪可見,而如今你與鳴兒之間的僵局,大概就是神課之中所說的,事物到了最黑暗的盡頭,應該發生變化卻又未變,說起來是最痛苦的時刻,但事物狀態不發生變化,卻是誰也幫不了你,大概只能求老天幫忙,讓谷裡的人改變心意,願意把門打開,要不……」

說到一半,鳳官搖頭苦笑,雖然話沒說完,但是,他想鳳熾的心裡應該很清楚明白才對。

鳳熾抿唇不語,沉靜地閉上雙眸,任由海風吹拂起他的黑發,以及玄色的袍服披掛,翻騰得一如他騷動不已的心緒。

「可是,」鳳官又接著說下去,或許是因為在他心裡已經把鳳熾當成親兄弟,有些話他不能不說,「『百花谷』的大門真的被打開,對你而言也不見得就是好事,因為現在的狀況雖然令你痛苦,至少還能抱著希望,而真的見了面,結果可能是再度得到,也可能是更徹底的失去。」

「我知道。」鳳熾的嗓音十分低沉,就像是古井裡沉澱了千年的水,再也難以興起一絲波紋。

鳳官歎了口氣,知道再多說無益,「我先下去准備了。」

說完,他轉身離開,留下鳳熾一個人站在船首,迎逆著從海洋深處吹來的大風,在久久的沉靜之後,鳳熾緩慢地睜開眼眸。

「鳴兒。」他輕喚著在心裡想念過千萬次的名字,仿佛她就在他的面前,「我們之間真的結束了嗎?我再也聽不到了
一抹心意堅決的微笑冉冉地泛上他的唇畔,如果,等待可以讓鳴兒有機會明白他對她的心意,那麼,就算是在那山門之外,等到地老天荒,直到他老死,他也都不會放棄。

因為,他想要再次擁有她。

再一次,找回她,找回屬於他與她的,永遠。
嗎?鳴兒,我想聽你再說一次,說你會永遠喜歡鳳熾。」

無論如何,他會繼續等待下去。
作者: magmag    時間: 2012-5-11 10:24 AM

本帖最後由 magmag 於 2012-5-12 08:46 PM 編輯

尾聲

歲月更迭,轉眼又是數百個日子過去。

時光在「百花谷」裡似乎看不見走過的痕跡,依舊是四時如春,永遠都是繁花盛開,看似不變的歲月,唯有在柳鳴兒所生下的彼歌與彼舞身上,看得出有所不同,這對雙生子過了今年,就是四歲了。

「震爹是說,在這世上只有我和彼歌還有涼涼可以打開這道門嗎?」

偌大的石洞裡,泉水的聲音空靈地響著,還有小女娃稚嫩的嗓音,甜得像是蜜糖般,與跟她一同站在八卦陣旁的秦震說話。

秦震低頭睨著小女娃漂亮粉嫩的臉蛋兒,視線配合她才到他大腿的身長,不由得露出一抹苦笑,「舞兒,不是『涼涼』,是娘,你這丫頭到底是要被你娘扁幾次才會學乖改口呢?」

從她開始學會說話,就喊柳鳴兒「涼涼」,起初以為是小孩子口齒不清的關係,可是沒想到一喊上了,這小女娃竟然就不肯改了,越是要勉強她改,她就越倔著要叫「涼涼」。

沒想到連一向挺她疼她,幫她對抗娘親惡勢力的震爹,都跟著糾正她喊娘的叫法,小女娃一口氣上來,掉頭就跑開。

「不割了!舞兒不給震爹血了!」

「舞兒不想要看好玩的東西了嗎?」秦震沒急著捉住她,只是以涼悠的語氣喊住小女娃賭氣要離開的腳步,「你不想見到那個身上跟你有著一模一樣牡丹胎記的人了嗎?」

「那個人到底是誰?為什麼身上會跟舞兒一樣有牡丹胎記呢?」俗話說,好奇心會殺死一隻貓,尤其是對任何事求知欲望都比人強的彼舞。

「如果你真的覺得好奇,等你見到他,自個兒問他不就得了嗎?」話才說完,秦震就看著小女娃乖乖走回他的身畔。

「可是,真的有震爹說的那個人嗎?不是騙舞兒的吧?」粉嫩的小女娃瞅著他露出懷疑的表情,因為她知道震爹一直想方設法要「涼涼」把谷門打開,只是多年來一直沒有成功。

秦震忍不住在心裡「嘖」的一聲,想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比起彼歌不善言語的老實,彼舞更像鳳熾多一點,無比的聰明,卻也生性多疑,是個完全欺負不得的小女娃。

他們父女兩人雖然從未謀面,鳳熾甚至於不知道自己已經當了一雙兒女的親爹,但是,彼舞卻是越長大,個性越像她的親爹。

當年,柳鳴兒為了生下彼歌彼舞這對雙生子,差點就要喪命,一口息兒明明明斷了好片刻,沒想到竟然又活了過來,簡直就像是有人從陰曹地府把她的三魂七魄從閻王手中搶了回來。

從那天之後,經常可以看見柳鳴兒一個人沉靜若有所思的樣子,仿佛她是柳鳴兒,卻又不是原本的柳鳴兒,可是跟一雙兒女鬧起來的時候,又像是以前的大孩子,再加上黃金所生的一對小老虎「花歸」與「銀魄」,「百花谷」裡其實常常是熱鬧萬分的。

不過,柳鳴兒卻像是鐵了心似的,無論他提過多少次,她就是不願意為他重啟山門,他就只差沒狠著心拉她到八卦陣前,逼她給血。

而就在不久之前,他才知道,原來要打開谷門,不一定需要柳鳴兒供血,繼承了她血脈的子嗣,他們的血也有同樣的功能,而這原先就是傅鳴生當初布陣時所設的解法,這些年,他把傅鳴生這位大前輩的藏書都翻遍了,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發現了這一點。

所以,他只要能夠取得彼歌或彼舞的血,就能打開「百花谷」的山門,而彼歌一向聽話,柳鳴兒交代他不要接近這個石洞,他當真就一步也不踏近,無論如何拐騙都不會上當。

所以認真說起來,搞不好彼歌那小子比彼舞更加難以對付,雖然秦震心裡常有如此想法,卻一直無法得到證實。

對於現在的他而言,能出得了「百花谷」最重要,他並非討厭在這裡陪伴雙生子長大,而是在這個美麗的山谷裡待久了,常會害怕是否「山中方三日,世上已千年」,在這山谷之外,他所關心的人們,是否都還安好?

他曾經答應過沈晚芽,在送柳鳴兒回「百花谷」之後,會再回京城一趟,要與她和秦勇三人再像以前一樣天南地北的聊,要把那些年遊歷五湖四海的所見所聞告訴他們,卻不料,這一別竟然是四年過去,遲遲不見他的歸去,他們想必都很擔憂吧!

秦震握著匕首,看著彼舞像敷粉似的小臉蛋,想到要在這小女娃身上劃道血口子,他驀然猶豫了起來,心痛了一下,雖然兩個小毛頭不是他的親生骨肉,但是這四年來給他們把屎把尿的情誼不假,比起鳳熾那個親爹,他更像是雙生子的生身父親

他歎了口氣,搖搖手,把匕首往旁一扔,「算了!震爹捨不得舞兒皮肉痛,再過幾年吧!等你家『涼涼』想通了,說不定就會放我出去了!」

說完,他露出一抹淺笑,難掩眼眉之間的落寞,但為了不讓身旁的孩子瞧了擔心,他昂起臉,看著頭頂上的白色石壁,沉沉籲了口氣,沒注意到原本站在他身旁的小女娃咚咚咚地跑過去把匕首撿起來。

「啊……」

小女孩的呼痛聲喚回了秦震的注意力,當他回過頭時,就看見彼舞已經拿著匕首割開一道幾乎橫過整個小手臂的刀痕,朱紅色的鮮血汨汨地從她指尖滴落,她忍著痛走回八卦陣前,使力甩了甩手,好讓血流出來得更快。

「舞兒?!」秦震連忙捉住她,不讓她再繼續甩手,就怕傷口裂得更大,一時之間他竟說不上話,「你——?!」

「涼涼常說,如果沒有震爹,就沒有舞兒和彼歌,所以,舞兒給震爹血,震爹不要擔心,其實根本就沒有很痛……真的,只有痛一點點而已……」那張白嫩的小臉兒只差沒皺成一團,嘴裡卻是說得輕描淡寫,一邊說著,一邊眼淚已經狂飆了出來。

「你這個傻丫頭!」秦震低咒了聲,撕下衣袍一角給她手上的傷口包紮止血,「你自個兒弄出這道血口子,是想教人多心疼啊!傻丫頭!」

沒想到都已經痛成這樣還要被她震爹罵傻丫頭,一時之間,小女娃悲從衷來地大哭出聲,「震爹壞!舞兒才不傻!舞兒不傻啦!」

就在小女娃哭喊著,而秦震不知道該如何哄她的時候,滴落在八卦陣上的血逐漸地滲進刻痕之中,消失於無形,就在這時,他們腳下的土地開始震動了起來,劇烈的動蕩教人要站不住腳。

這時,柳鳴兒剛好趕到,就站在洞門口,看著秦震與女兒被眼前仿佛山崩地裂般的景象給駭住,但是,她卻只是平靜地看著,因為同樣的情景,在她十五歲時就看過一次,如今所見,也不過就是當年的景況重現而已。

無論是驚心動魄的山崩地裂,又或者是秦震與女兒望著她的到來而吃驚的表情,她都只是靜靜地看著。

最後,她看著秦震笑了,那抹笑美得足以傾倒眾生,淺淺的,徐徐的,如花般綻放,仿佛在替他高興終於得償所願,再也不必被她困在「百花谷」裡,她替他高興,是真的高興。

她朝著女兒伸出手,只見彼舞看了秦震一眼,遲疑了下,就邁開小腿往娘親走去,握住了娘親伸來的手,心裡大概也知道接下來會發生的事。

「舞兒的傷就由我給她包紮,你知道出口在哪裡,我們就不送了,怕孩子們討著要留你,你會心軟走不掉。」她與秦震相視著彼此,看見他的眼底有惆悵、有慚愧,以及對孩子的不捨,「阿震,謝謝你。」

秦震笑歎了聲,搖搖頭,表情在說他根本就沒做什麼值得讓她感激的事,一語不發地目送她牽著女兒的手轉身離開。

小女娃意外地沒哭也沒鬧,只是一直回頭看著她的震爹,哭過的眼睛紅紅的,卻沒再掉淚,只有在小小的身影快要消沒在石徑的折道之前,舉起還在滲著血的小手,輕搖了搖,無聲地對她的震爹說著再見。

明明不是自己的親生子女,可是看那隻輕輕搖擺的小手,秦震感覺心裡竟像被挖了塊肉似的痛。

他沉沉歎了口氣,半晌,重新打起精神,掛起笑容,知道自己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必須去做,轉身往山壁那端的開口大步踏行而去,直至在山塹透進的光亮之中,完全消沒了身影……



番外

再一次,永遠

從那一天之後,究竟過了幾天了呢?

這個問題,鳳熾一直在問自己,但他已經虛弱到兩眼昏花,幾天幾夜沒吃沒喝,就算是鐵打的身子也都承禁不住,像是在被凌遲般難受。

但是,他走不出去!

鳳熾張開雙手,攤平地躺在寸草不生的荒地上,閉上了雙眼,就連眨眼的力氣都不願意多浪費。

那天,在見到「百花谷」門開啟,雖然記得鳴兒曾經說過,擅闖「百花谷」不會有好下場,但他完全不假思索,就闖了進來。

但是,他也立刻就知道當初她說的那句話,確實是再真實不過了!

一開始他還沒發現不對勁,沒發現自己根本就繞著同一塊地在打轉,等到他發現時,已經是第二天的白日,在他走了大半天之後,看見了自己在昨夜裡燒的火堆灰燼,才知道自己已經被陣法給困住了!

他記得鳴兒曾經說過,奇門遁甲所用的其實是一種障眼法,只要踏進陣式之內就會被迷了眼,懂的人很快就能看明白,但對不懂的人而言,就像是在走一個沒有出口的迷宮,最慘的下場就是沒吃沒喝,最後化成一具白骨。

鳳熾泛起一抹苦笑,心想他這輩子還未曾如此狼狽過,即便先前在為朝廷靖海打仗,在歷經最激烈的惡鬥時,都還勝過此刻幾分。

「看吧!我就跟你說這裡有人,你信了吧!」

鳳熾聽見一道很柔嫩的小女娃嗓音,但他沒有睜開眼睛,人說臨死之前會有幻聽與幻視,但他沒想到自己幻聽到的聲音,竟是陌生的小女娃。

怎麼不是她呢?他歎了口氣,怎麼不是他日夜朝思暮想的女子呢?

「你不要過去,說不定是壞人。」這時,又多了一個男孩說話的聲音,還有兩個孩子拉扯的衣料窸窣聲。

終於,鳳熾發現不是幻聽,忍不住睜開雙眼,轉頭看見了就在不遠之外,真的有一個男孩在拉著女孩,不讓她往這個方向過來。

小女娃噘噘嫩唇,「可是不過去問問話,怎麼會知道是好人壞人呢?震爹常說,人心是被肚皮給包起來的,只看外表是不准的。」

「我知道震爹說過什麼話,但我們是孩子,要是那個人真的是壞人,我們太靠近就很容易有危險。」當然最主要是他知道再過去幾步,就會踏進鳳熾所陷的陣式之中,到時候他們不見得逃得出來。

「可是如果他不是壞人呢?」

「可是如果他是壞人呢?」

「那如果他不是壞人,結果我們白白讓他送死呢?」

「如果他是壞人,那就死有餘辜。」

「不然你去看!」小女娃的手朝他這方向比過來。

「為什麼是我去看?」小男孩愕然。

「因為你說他是壞人!」

「我沒說他是壞人,只說他可能是壞人。」

「可能是壞人就是壞人。」小女娃哼哼兩聲。

「可能是可能,不是他就是壞人!」有時候,彼歌常覺得會被比自己才大一個時辰的姊姊給嘔死。

「那不然我們先弄活他,再來看看他是不是壞人。」彼舞才不覺得自己說話氣人,倒以為是字字句句在理。

「那如果到時候他是壞人呢?」

「那他就是壞人囉!」彼舞看見弟弟眉心都快打結了,「反正不能讓他死掉,因為死掉了就是死人,死人看不出是好人還壞人……」

這時,鳳熾已經撐起長臂,勉強自己坐起身,看著不遠之外的兩個孩童,你一言我一語的爭論著他到底是不是壞人,如果不是他餓得頭昏眼花,只是聽他們振振有辭地吵嘴,其實是挺有趣的一件事,最後,他決定不開口打擾,想看兩個孩子究竟要吵到什麼時候才要理他……

  ※   ※   ※

從那一天之後,兩個孩子會給他送吃送喝的過來。

因為他們最後達成協議,先把他給弄活,然後看看他到底是好人壞人,在他們能下判斷之前,不能讓他喪命,雖然,總是有一餐沒一餐,常常一整天也只是顆果子,根本喂不飽他一個成年的大男人,但他卻只是任由自己日漸虛弱,也從未曾想過提醒過他們再多送些吃的。

他們很聰明的知道不能靠近,東西全是放在一根長網桿裡,以大石為中心,兩個孩子輪流跳踩,借力使力投進來的,不過,他們明明是從同一個方向扔來的物品,卻會從四面八方掉到他所在的地方,有些甚至於會憑空消失,比如前兩天他們給他帶來一顆大桃子,在消失了幾天之後,在他不死心要找出口的時候,看見它落在距離很遠之外的一堆乾草裡,已經熟透生腐。

傅鳴生的奇門遁甲之術果然可怕!鳳熾看著那顆爛掉的大桃子,心想那或許也會是他最後的下場。

今天,雙生子又給他送來了食物,是一隻烤魚,以芭蕉葉包好,扔進來給他,鳳熾吃著烤得半生不熟,沒有滋味,內髒還全都俱在的魚,嘴裡因為吃到破裂流出的魚膽汁而苦得發澀,令他心裡忍不住苦笑,知道是兩個孩子的一番好意,可是總覺得這樣的食物繼續吃下去,說不定會死人。

「好吃嗎?」彼舞笑咪咪地問,今天跳踩桿子,把魚扔進去的人是她。

「嗯……還不錯。」他頓了好半晌,才點頭含蓄說道。

「我說吧!震爹常說我們烤的魚不能入口,是要吃死人的,等我們以後見到他,一定要跟他說,有人覺得我們烤的魚很好吃。」

聞言,鳳熾微愕了下,忍不住失笑出聲,心想他究竟是哪句話讓小女娃覺得他說這烤魚「很好吃」呢?

倒是「吃死人」這話還有幾分貼切。

雖然兩個孩子說話總是天馬行空,可是,從他們話裡的片段,還是讓鳳熾知道他們的娘親就是柳鳴兒,而他們稱秦震為震爹,像是踩桿子扔東西這技藝,就是秦震教他們的。

鳳熾不知道在他內心沉窒的悶痛,究竟是遺憾還是妒嫉,只是覺得可笑,他在山谷之外等待的同時,他們一家四口人正在谷內過著快樂的生活,大概這天底下只有他一個人,天真的以為一切都還可能回到從前。

他想起鳳官所說的話,在機變發生之後,事情會有轉變,可是,結果是好是壞,卻是萬般不由人。

「你們的爹呢?」他想鳴兒應該不會來見他,可是,總不該連秦震都不出現,而只是讓兩個孩子過來。

如果進來的人不是他,而是居心叵測的壞人,豈不是讓兩個孩子曝露在危險之中嗎?鳳熾以為秦震仍在谷內,是因為他進谷之時,兩人並未相遇。

「震爹嗎?他出去玩了!」小女娃撇了撇小嘴,說得有點哀怨。

「出去玩?」鳳熾沒料到自己會得到這種答覆。

「舞兒,再不回去,娘要喊人了!」彼歌不想讓姊姊說太多,就算在他的心裡,也已經以為鳳熾不會是壞人,但他的心思一向比彼舞仔細謹慎,小小年紀就知道言多必失的道理。

鳳熾銳利的目光看著小男孩,仿佛在這孩子謹慎的神情之中看見了自己的影子,但他沒點破,泛起一抹淺笑,看著男孩拉著他的小姊姊轉身跑開。

那一夜,大雨滂沱,淋得鳳熾全身盡濕,但他找不到遮蔽,只能躺在大雨之中無比冰冷,也因為吃了孩子們烤的魚而腹痛如絞。

在極度痛苦之中,他卻只是咬緊牙關,在心裡苦笑,心想他明明知道魚的膽汁吃不得,卻為了讓兩個孩子開心而把魚全給吞進肚裡!

明知而故犯,他就算是死了,也只能說是活該吧!

但是,他想,至少在臨死之前,他想要見鳴兒一面,哪怕只是一眼也好,就算只見到一眼也好……

「你的樣子看起來好狼狽。」

在極度的昏沉之中,鳳熾聽見了再熟悉、再想念不過的柔嫩嗓音,他睜開眼睛,強撐著坐起身,明明是痛苦至極,卻還是讓自己像是個無事人般,輕輕地揚起嘴角,笑視著站離他遠遠的柳鳴兒。

「鳴兒。」他笑喚她的名字,在低沉的嗓音裡摻和著這些年來,對她一絲絲,一縷縷,糾纏不休的思念。

柳鳴兒冷冷地看著他,聽兩個孩子說他吃掉了整隻烤魚,她的心裡就有不妙的預感,再加上昨晚一夜大雨,總以為他不死也要去掉半條命,沒想到他的模樣看起來倒好,是她白白替他操心了!

「你的運氣不好,被困在這個地方,正好是一片連果子都長不出來的荒地,我本來在想,到底要經過幾天你才會活活被餓死,沒想到兩個孩子竟然拿食物來接濟,給吃給喝的,如何?還滿意他們的『款待』嗎?」

「不差。」鳳熾笑聳了聳肩,灼熱的目光自始至終都定在她的臉上,只是覺得遺憾,可惜了啊!好不容易她來到他的面前,他卻是雙眼昏花不能視物,眼前就像被一層黑霧給籠罩,依稀只能看見她的剪影。

「很高興他們的表現讓你滿意,不過,我已經告訴他們,不許再給你送東西來,只要你答應出谷去,我現在就可以替你解陣,讓你離開。」

「不,我不走。」

「你想清楚了嗎?繼續待在那個地方,會死掉喔!」她的語調不自覺地揚起,一陣沒由來的焦躁,心想他就算現在沒事,也遲早會出人命!

聞言,鳳熾忍不住莞爾一笑,心想她大概沒發現,她剛才說了今生與他初見時,所說的第一句話,「如果這是命,我也只能接受。」

「這不是命,是你自個兒愚蠢的決定。」柳鳴兒瞪他,卻沒有料到,在她眼裡看起來無比正常的鳳熾,眼睛是幾乎看不見光的。

「都好,我無所謂。」

「那就隨便你。」說完,柳鳴兒轉過身,不想再與他多說廢話。

「鳴兒!」他喊她的名字,只能看見她停頓下來的蒙朧身影,「我很高興可以再見到你。」

或許,他該說,是很高興能夠聽見她的聲音。

「省點力氣說話吧!你現在可是一個在等死的人呢!」柳鳴兒停下腳步卻沒有回頭,「什麼時候改變心意了,我什麼時候來放你出去。」

聞言,鳳熾只是微笑,閉上雙眼,聽著她離去的腳步聲,心裡無比慶幸,就算今天是他的死期,至少在臨死之前,她來見他了!

好些年不見,她的模樣,還一如從前嗎?

但是,他的疑惑,沒人能給他解答,終於,他唇畔的微笑漸漸淡去,再也承禁不住越來越往下沉墜的虛弱,「砰」地一聲側躺倒地,他的臉色蒼白慘青,氣若遊絲,就算是下一刻斷了氣,也不教人意外……

  ※   ※   ※

「愚蠢!」

「呆瓜!」

「死了我也不會同情你!」

在鳳熾好不容易從極度虛弱的昏沉之中醒來,還來不及訝異自己雙眼能夠視物,就看見頭頂上橫著彼歌與彼舞兩顆小腦袋,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他剛才聽到的話。

「你們在說什麼?」他開口對他們說話,感覺喉嚨有些幹痛。

「我們在重復剛才我們『涼涼』對你說的話,你的名字到底是叫愚蠢還是呆瓜,都不太好聽耶!」小女娃一手摸著他的額頭,一手摸著自己的,然後笑著說道:「你的熱退了,死不了了!」

這時,鳳熾才發現兩個孩子根本是就近貼著他,心下一驚,「你們怎麼可以進來,快出去!要是連你們都被困住就不好了!」

兩個孩子被他激動的神情給嚇了一跳,連忙從床上跳下來,這才讓鳳熾發現他已經不在荒地之中,而是在一個小軒房裡。

驀地,鳳熾露出一抹微笑,終究,他的鳴兒還是沒有忍心對他見死不救!他低頭看著自己身上,也已經換上一襲幹淨的男人袍服。

好半晌,小女娃判斷狀況沒問題的時候,又跳了幾步到鳳熾面前去,「你為什麼會有牡丹胎記?」

因為幾天前把他救回來時,他們都有幫娘親給他換衣服擦身體,所以,當然有看見他胸前的那個牡丹胎記,知道他就是震爹所說的那個人。

「都說是胎記了,你覺得呢?」鳳熾失笑,「既然是胎記,當然是從娘胎裡帶來的。」

「可是,我和彼歌也都跟你一樣有牡丹胎記,所以,你娘和我們娘是同一個嗎?」因為是同一個娘胎生出來的,才會都一個樣子。

「你說什麼?」

「彼歌。」彼舞喊了弟弟一聲,雙生子交換了個眼神,不約而同地撩起頸後的頭發,以及左腕的袖子,女孩的牡丹胎記在後頸中央,而男孩的胎記則是手腕內側的正中,都是鮮明得宛如初綻的紅色牡丹。

鳳熾不敢置信眼前所見,怔愣住好半晌回不過神。

「看吧!我們是不是同一個娘?」小女孩放下頭發,回頭笑看著鳳熾,還是覺得這道理最說得通,可是,只有一個問題,那就是鳳熾的年紀無論是左看右看,都比他們娘還老。

「笨舞兒,你不要胡說,我可不記得自己有生過他!」柳鳴兒端著藥湯進來,沒好氣地對女兒說道。

「可是,他說胎記是從娘胎帶來的啊!如果不是同一個娘,那我們為什麼有一樣的胎記呢?」彼舞蹦跳著走到娘親面前,跟著她把藥湯放在桌上。

「你就沒想過這胎記有可能從你們爹身上得來的嗎?」柳鳴兒沒好氣地回眸瞅了女兒一眼。

「所以我們是爹生的?」原來這才是結論嗎?

柳鳴兒很用力瞪著女兒那張粉嫩的臉蛋,總覺得自己不該繼續跟她認真下去,畢竟跟一個快四歲的奶娃兒認真,是在跟自己過不去。

而從剛才到現在都一直怔愣說不出話的鳳熾,終於遲疑地開口了,「他們是我的孩子?」

「我有告訴過你,阿震是他們的親爹嗎?」說完,柳鳴兒只是淡淡地瞥掃了他一眼,轉身頭也不回地離開。

好半晌,鳳熾只是愣愣地看著她纖細的背影,任憑彼舞在他面前做鬼臉,彼歌在他面前揮手,都沒有反應,反倒是最後他爆出了一串渾厚的大笑聲,把兩個孩子都給嚇了大跳……

「我在黃泉遇見你的那天,正好是你生兩個孩子,臨盆的日子嗎?」

澄藍的天,微風帶著青草的香氣,吹拂著一望無際的罌粟花海,紅的、橙的、白的花,在晴天下,飽滿的顏色顯得瑰麗而燦爛。

經過幾天的休養,鳳熾總算是恢復了體力,雖然高大的身形還是顯得消瘦,臉色也不甚好看,但是,行動已經可以與常人無異。

他在柳鳴兒的身後跟隨了一段時間,終於忍不住開口問她。

柳鳴兒回眸瞅了他一眼,卻只是靜默無語地再別回頭去,繼續往前走,那日,在給他換衣衫時,在他的身上看見許多大小不一的傷痕,好像經歷過一場大災難,她心裡不無好奇,卻不想開口問。

雖然她沒有開口,鳳熾從她的沉默裡得到了回答,她與他一前一後走在罌粟花之間,一身素白的衣衫,鬆挽成束的青絲,讓她纖細的背影看起來更加柔弱不堪,卻令她絕色的容顏,看起來更我見猶憐。

「你為什麼還進來呢?你該知道我不想見你的。」她站定了腳步,終於肯回過頭正視他,「你不是這天底下最愛我的人,不是這天底下對我最好的人,你不是,對我最好的那個人,我的二師兄,已經不在這世上了。」

鳳熾抿唇,一語不發地與她相視著彼此,雖然,在這裡只有他們兩個人,但是他心裡很清楚,在他們之間,存在著一個男人的身影,那男人曾經是她的二師兄,是前世曾娶她為妻的夫君,也是今生養她長大的爹。

……我想要一個地方,終年都有開不完的花,最好是一年四季都像春天,最好能夠與世隔絕,是屬於我一個人的世外桃源。

曾經,在她二師兄面前,她什麼話都敢說,什麼夢都敢做,因為,只有他不會取笑她,會靜靜地聽她把話說完。

你真的相信,在這天底下有你說的那種地方嗎?

他還是一貫的微笑,坐在石桌椅旁,慵懶地支著腮,笑著反問她。

做做夢嘛!我才不怕大師兄和三師兄他們說我是天真的傻瓜,他們愛笑就去笑吧!說不定,哪天我真的找到夢想中的世外桃源呢!還是二師兄你也要笑我是愛做夢的傻瓜?她扁了扁嫩唇,心想她的二師兄不會跟另外兩位師兄「同流合污」了吧!

不,我不笑你,說不定這世間真的有你所說的世外桃源,小師妹,你說,如果真有一座終年花開的世外桃源,你要給它起什麼名字?

既然是終年百花盛開,我要給它取名叫做「百花谷」,讓人一聽,就知道那山谷裡花多得繁不可數。

好,就叫「百花谷」,就算這天底下真的沒有你夢想中的「百花谷」,等哪天二師兄有能力了,親手打造一個給你……

他說到做到了!

柳鳴兒仰起嬌顏,抬頭望著湛藍的天空,淚水盈眶;四季如春,與世隔絕,屬於她的桃花源,在等待她重新轉生的最好時機之前,她的二師兄信守了與她的約定,為她打造了這座「百花谷」。

……那下輩子換你當爹,爹當鳴兒,好不好?

如今這句話再想來,她想,他想說的話,其實應該是:那下輩子換你愛我,我來被你所愛,好不好?

「是,我不是最愛你的人。」鳳熾低沉的嗓音隨著風震碎了靜默,當她睜開雙眼再視物時,不知道他何時已經來到她的身前,雋雅的眸光直勾地瞅著她,「但是,你最愛的人,是我。」

「不是!」柳鳴兒投給他一記瞪視,轉身要逃開,卻立刻被他給擒住了一雙纖細的膀子,「放開我!放開!」

「如果不是,告訴我,是我想錯了!我要你親口告訴我,是我想錯了,你最愛的人不是我。」

「我不要!你走開!」她使了吃奶的力氣想要掙開他,但他的箝制卻令她完全無法撼動,最後,她挫敗地放棄了與他掙扎,閉上美眸,痛恨自己的軟弱與無助,「為什麼?我不懂,真的不懂,明明就很痛苦,真的很痛苦,可是就是忘不掉,為什麼就是忘不掉?」

「忘掉了我,就會讓你快樂一點嗎?」

她睜開雙眼,昂首瞅著他,一瞬也不瞬地,卻是自始至終抿唇不語。

「那就忘掉吧!全部都忘掉,從這一刻起,把鳳熾曾經對你做過的事情,好的,壞的,全都忘記,從這一刻起,只要你做得到,我就能接受。」

「不……」

「只要你能忘掉,鳴兒,我想要看你笑。」

「你這是在逼我嗎?」她沒有感到輕鬆,反而在他說出最後一句話的瞬間,豆大的眼淚已經滾了眶頰。

他這是在逼她一定要將他忘記嗎?

她不懂原因,不懂明明曾經被他傷得如此之重,可是,想起與他一起渡過的快樂時光,她的心裡仍會覺得痛!

然而在這一刻,她卻也才終於明白。

原來,不是不能忘掉,而是在想著要忘記時,是她的雙手會不自覺地想要緊握住,緊緊地,想要那些回憶給牢牢捉住,捨不得……不想什麼都不剩下的把他忘掉!

看見滾落她頰畔的淚水,鳳熾笑了,「我也知道,他在你的心裡,會有我永遠也取代不了的地位,可是我很確信,在你心裡有一個位置,他永遠也取代不了我的。」

就算柳鳴兒知道他所說的是事實,可是他的確信卻也令她覺得痛恨,她像是洩憤似地對他拳打腳踢,狠狠地在他的手背咬出一個帶血的牙印,終於讓他放開了她。

「你走開!」她轉身飛也似地跑走,不管他在身後追逐,驀地,一陣風吹來,花海搖曳,令她不自覺停下了腳步,望著一如從前的罌粟花海,無論經過多少年,這個地方都跟白銀還在時一樣,每次她看著這片花海,都會有種錯覺,仿佛白銀隨時會跳出來,讓她給騎在背上,迎風嬉戲。

「我想白銀,我好想它……」她的眼眸迷蒙,就像是看見了過去,看見了她與白銀在一起的舊日時光。

鳳熾走到她的身後,不發一語,修長的臂膀繞過她的胸前,驀地,柳鳴兒感覺到一個東西輕輕地碰觸到她的心口,才發現鳳熾給她戴上了一個墜子,在伸手碰觸到那個墜子的形狀時,她的眼淚幾乎是同時地滾落下來。

是白銀的長牙。

「我想,你應該會想要留一個可以想念它的東西,而它也會想要讓自己的一部分可以陪伴在你這位小主子身邊,所以我自作主張,在將它火化之前,拔下了這顆長牙,一直想交給你,可是這些年來卻一直找不到機會。」

「白銀!白銀!白銀!」柳鳴兒緊緊地握著銀鑲老虎長牙,對著天空一遍又一遍地大喊,眼淚不能自抑地一串串地滾落,「對不起!對不起!是我害了你,我在跟你說對不起,你聽見了嗎?」

鳳熾無語,一雙修長的臂膀從身後環抱住她,仿佛要承受她所有的悲傷般,將她緊緊地擁抱住。

這次,她沒有再掙扎,任由他擁住自己,感覺她曾經熟悉的溫暖,從他硬實的胸膛透了出來,她一雙纖手按住他的手背,低頭嗚咽,哭得不能自已,像是要將這些年來壓抑在內心的傷痛,一次都發洩出來。

他們都不曾聽對方提起過,自己也不曾開過口,說他們都從黃泉裡帶了部分前世的記憶回來人間,但是,不開口是因為他們都心知肚明,只是,兩世的記憶糾纏在一塊兒,已經令他們分不清楚究竟是愛的部分多些,還是在她心底的恨依舊深刻!

這時,一陣帶著青草味的風吹來,送來了孩子們逗玩著老虎的笑聲,柳鳴兒聽著笑聲,回過眸正好對上鳳熾往她看來的目光。

她看著他,靜靜地不說一句話。

但她不需要開口,也不需要確認,就能肯定他現在心裡的想法與她一樣,他們都想起了,曾經,兩人在一起時,無比開心的歡笑。

是的!在他們之間,很多事情都改變了,可是唯有一點,卻不曾更變過,從前世到今生,不曾有過絲毫改變,那就是她對他的心意,千年只求回眸一顧的愛戀,這一點,至今未變。

鳳熾洞悉她的目光,勾起一抹微笑,溫柔得教人心馳神醉,他俯首吻去了滾落她眼角的淚珠,再不能更傾心地在她的耳畔許下承諾。

「或許,今生今世,永遠,我鳳熾,都不能是這天底下最愛你的男人。」他收攏臂彎,在她的凝盼之中,不甘心地對另一個男人認輸,但是,他卻是輸得心服口服,「可是,今生今世,永遠,你柳鳴兒,都是我最愛的女人。」

  ※   ※   ※

「到現在都還念著白銀不忘,我的乖鳴兒,瞧你哭成那副可憐見樣的,真是莫怪我們要如此疼你。」

黃泉裡,忘川河畔,三生石前,坐了一位白袍男人,他已經在那塊石頭前面坐了好幾天,黃泉一天,是人間一年。

他坐在石前,看過去,看現在,而至於未來,他則是已經了然於心;他的鳴兒,他畢生最摯愛的女子,她的容顏如今已經出落得更加絕色動人,與當初嫁他為妻時一模一樣,那一夜的紅燭紅帳,以及她織錦的紅嫁衣,所有的一切都是如此美好而動人,可是,此刻在他的腦海裡,回想的卻不是那一夜。

誰敢再說我二師兄是妖,我就縫了他的嘴!

她好氣憤地為他打抱不平,明艷的臉蛋因為怒火而更顯得明亮,那陣子,好多的蜚短流長,人們都說,他的奇門遁甲之數無比厲害,是因為他不是人,而是妖怪所幻化的,因為有妖力,所以能人所不能。

如果我真的是妖呢?你不怕嗎?

在說著那句話的同時,他不由得在心裡想著,唉呀呀,是誰家養出來的姑娘,怎麼可以如此惹人疼愛呢?讓人把心肝掏給她都願意啊!

是妖怪就不是我二師兄了嗎?就聽不懂我說話了嗎?

怎麼可以聽不懂我小師妹說的話呢?就算哪天我真的成了妖,完全失去了人的神智,但只要你喊我,我就一定能聽見。

聽完他說的的話,她嘻地一聲笑了出來,表情也總算是放心了!

所以二師兄還是二師兄嘛!是妖也還是二師兄,我不怕,過去不怕,現在不怕,以後也絕對不會怕!

或許,就是因為她所說的那番話吧!從此,讓他真的把整顆心都掏給了她,無論結果如何,他都不會感到悔恨!

驀地,傅鳴生驀然聽見了身後傳來站定的腳步聲,然後,是女子柔嫩的嗓音帶著三分嚴厲

「這塊三生石不是能被你拿來這樣亂用的東西。」

他回頭看見孟婆,明明是「婆」字輩的人,模樣卻出乎意外的年輕,所以,他都是喊她「孟婆姑娘」,就算明知道她不愛這稱呼。

「反正這塊石頭擱在這裡也沒幾個人用,不用白不用,就讓我借來看看,就當做是消遣娛樂不行嗎?」他擺出可憐樣的表情,「你也知道,這黃泉裡到處都是死氣沉沉的,好玩的事情不多啊!」

「不行就是不行。」她才不會被他故作可憐的表情給騙了!是他自個兒賴在這地方不走的,竟然還怪起這地方死氣沉沉了!

「你難道都不會想念嗎?」他笑聳了聳肩,終於從「三生石」前離開,走到她面前,「你知道深深愛著一個人,可以為她犧牲到什麼地步嗎?」

「我不知道,在這黃泉裡,我專責遺忘之事,別的,我就不會了。」

「對,我忘了你還是在世時,就以不回憶過去,也不想未來之事而聞名,我怎麼會忘記這一點還來問你呢?」

「不回憶過去,是因為追憶無用,不想未來,是因為芸芸眾生,誰能知道未來之事會如何演化,也是多想無益。」說完,孟婆就立刻知道自己說錯了,因為,在她眼前的男人,就能知算未來,甚至於去改變。

比起人,他的存在更接近神或者是魔。

沒有人知道,或者該說,就連地府十大殿的各殿主,都不知道這個男人為何能夠不老也不死,他的一切,是個大概只有老天爺知道的謎。

「無論任何犧牲都可以,只要她快樂,當看見她快樂的時候,會比自己快樂更快樂千百倍,成全她的願望,比成全自己的還要滿足,滿足到可以讓自己忘掉心裡在割捨時的痛。」他的語氣輕描淡寫,若非見到他眼眸裡如霧般氤氳的哀傷,會教人以為他對於過往已經能夠一笑置之了。

「你真讓人不明白。」孟婆搖頭,納悶地說,「那時你喂她喝下了我熬的湯藥,那碗湯理應可以讓她忘記上輩子的情愛,就跟一張幹淨的白紙一樣,你大可以將她佔為已有,為什麼明明愛她,卻傻得把她送給另一個男人?」

聞言,傅鳴生笑了,「因為,她相信我。」

他的回答令人不敢置信,卻也教人久久無法言語,孟婆頓了好半晌之後,才開口說道:「其實,我覺得前世的她並非不祥,而只是不幸的被你這個不祥的男人愛上,說起來只是運氣不好而已。」

「聽你說這種話真教人傷心。」他做捧心狀。

「你這個人還有心肝嗎?」

「沒有了嗎?」他笑聳了聳肩,不是很在意,「等哪天我真死了,你幫我把肚皮剖開來瞧瞧,就知道究竟了。」

「如果沒有那一天的到來呢?」她哼了聲。

「我希望有。」這話如果由別人來說,或許是言不由衷,但是,在傅鳴生的心裡,卻是半字不假,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眼神顯得有些落寞。

看見他的表情,孟婆驀然覺得有些內咎,她似乎對他說話太過刁毒了些,但就在這時,她看見他輕抹了把臉,完全不復見落寞的表情,從懷裡取出一疊成折的白紙,走到忘川河邊攤了開來,不比男人巴掌大,是一張被修裁成老虎形狀的柔軟白紙,紙上以行草寫了兩個字

「喂,孟婆姑娘,給你借瓢水用用。」

「不可以,忘川河的水不是這樣給你拿來亂用——?!」

來不及了!或者該說,這男人根本一開始就沒打算聽她的,孟婆瞪大雙眼,看見他將紙放在地上,以手舀水,漉濕了白紙,只見不到片刻的功夫,那張白紙逐漸地變大,開始有了形體。

最後,成了一隻栩栩如生……不,不只是栩栩如生,而是一隻看起來活生生的大白虎,有著黑白條紋,藍色眼睛,以及粉色的鼻子。

「終於是把你給弄回來了!白銀。」他笑喚白老虎的名字,看見老虎咧開的嘴裡少了一顆長牙,「或許哪天我們可以去找鳴兒,到她夢裡去拜訪她,順便把你那顆牙給要回來,不過,我想你應該不急才對,就讓那顆牙代替你,多陪她一段日子吧!她念著你,念得我都要吃醋了呢!」

聽說小主子還念著自己,只見白老虎笑咧得更加開心,似乎頗得意自己能夠比主人得到更多小主子的想念。

傅鳴生笑嗤了聲,似乎在嘲弄它缺了顆牙竟然還敢笑得那麼開心的蠢樣,回頭朝著往這裡看來的孟婆頷首致意,還來不及讓她說上一句話,一人一虎已經相伴離開了黃泉。

從此,再也沒人知道他們的去向……



番外

傅鳴生之鳳熾一日交換記

今天,鳳彼舞覺得一件事情很奇怪,那就是她家的鳳爹不像鳳爹,為了要知道為什麼她家的鳳爹今天不像鳳爹,她覺得很好奇,偷偷地跟在不像鳳爹的鳳爹後面一整天。

他先去見了陶朱爺公,給了爺公一盒東西,然後又去巡視船隊回港卸貨的情況,與幾名年紀頗大的叔伯們談了一下,回「鳳鳴院」之後,還去了「小蘭亭」找她「涼涼」,不過最後卻被她「涼涼」很生氣地趕出來。

她的心裡更納悶了,他們來「刺桐」有好一段時間了,他們「涼涼」早就不怎麼跟她鳳爹鬧脾氣了說,陶朱爺公說他們早就「床頭吵,床尾和」,等到秋高氣爽的天,就要正式成親結為夫妻。

不過她看得很清楚,是她不像鳳爹的鳳爹說了些話,惹「涼涼」不開心。

最後,她跟著這位鳳爹回到「朱雀居」,就在她要神不知鬼不覺地一起溜進門時,她鳳爹冷不防地回頭,一雙平和的眸光直往她這裡瞅過來。

她嚇了一跳,定在原地像個木頭人。

「舞兒,過來。」她家鳳爹的笑一直都是很好看的。

鳳彼舞看著她鳳爹的手朝著她伸過來,遲疑了下,就咚咚咚地跑過去。

「你今天跟了鳳爹一整天,你看見什麼了?」

被這麼一問,鳳彼舞吐了吐小舌,才知道原來自己早就被發現了,「看見鳳爹和很多人見面和說話,剛才還惹『涼涼』不高興。」

「你都看見了?」他挑挑眉梢。

鳳彼舞點點頭。

「那你現在心裡是什麼想法?」

突然被這麼一問,小女娃兩顆黑亮的眼珠子溜了一圈,最後才小聲地說:「今天的鳳爹怪怪的。」

「是嗎?果然是怪怪的嗎?小孩不愧是小孩,還是咱們的舞兒眼光特別機靈,其他人都沒發現不對勁呢!」他笑著說完,走到書案前取起一張白紙,「舞兒想看我將這張白紙變成兔子嗎?」

「想!」一顆小腦袋點得再用力不過了。

小孩果然還是小孩!他微笑,「那去取剪刀和一杯水過來。」

鳳彼舞興奮地跑去拿剪刀和倒水,然後滿臉期待地掛在書案旁,看著她鳳爹把白紙剪出兔子的形狀,在將水淋到白紙之前,還轉眸笑瞅了她一眼,接著,水一淋上白紙,神奇的事情就發生了。

沾濕的白紙開始膨脹變大,最後幻成一隻活生生的白兔。

鳳彼舞連吞了好幾口唾液,一則興奮,一則驚訝,她伸手觸碰了下白兔的耳朵,看著兔耳彈了一彈,終於在她確定白兔不會再變回紙之後,高興地一把抱起白兔,笑著問她爹道:「鳳爹,你是什麼時候會變兔子的?」

「秘密。」一抹神秘的微笑,淺淺地泛在他以食指封緘住的唇邊。

「那以後舞兒再想要兔子的時候,可以找你變嗎?」

「如果我會的話。」這話說得十分玄妙,他看孩子略頓思考了下,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我先把兔子抱去給彼歌看,說鳳爹變了兔子給我。」話才說完,一雙小腳丫已經沒停地往外跑。

才跑出了門口,她驀然定下腳步,忍不住回頭又瞧了她鳳爹一眼,看他臉上依舊掛著那抹莫測高深但還是好看的笑,頓了一頓,才又繼續往前跑

果然,今天她家的鳳爹,不像鳳爹!

  ※   ※   ※

隔日。

今兒個一整天,鳳熾擺脫不了古怪的感覺湧上心頭,從一大清早,就陸續有部屬到「鳳鳴院」來見他。

第一個是陶朱爺。

「炎爺,你說這兩顆桃子真的是西王母的仙桃嗎?」老人家端著一隻盒子,裡頭擺著兩顆不太起眼的桃子,一臉害怕受傷害的期待。

鳳熾看著那兩顆桃子,注視久久不語。

「我知道!我知道!炎爺昨天給我這仙桃的時候說過,千萬不能聲張,不過,如果確定這是仙桃,我想送一顆去京城給唐家的老爺子,他的年歲比我高,他是我的好棋友,我想跟他一起多活幾歲。」

「你有這份心,這盒裡的桃子是否真的仙桃,有差別嗎?」最後,鳳熾決定笑著顧左右而言他,心裡疑惑他什麼時候給了陶朱爺這兩顆桃子?!

「對對對,炎爺說得對,心意最重要,既然炎爺說是仙桃,那就是仙桃,我趕緊讓人送到京城去。」

最後,陶朱爺笑呵呵地捧著桃子離開,但他前腳才剛走不久,第二個訪客就到了,不,是第二群訪客才對。

來見他的人是幾位負責調度鳳家大江南北上萬艘海船與河船的管事,在他們的臉上都是興奮而激動的笑容。

沒由來地,看見他們那過分燦爛的笑臉,鳳熾的心有點涼涼的。

「『興蘭』!炎爺不愧是炎爺,竟然挑中『興蘭』這個地方,那裡可是天然良港,雖然距離京城位置是更遠了,不過,反而離東南海域的主要航線更近,只要再開通一段運河道,貨從『興蘭』下船,就可以立刻往江南和京城華北地方送過去,眼下『刺桐』淤沙的狀況雖然還過得去,但船把頭們都知道,經此下去,絕對不是辦法。」

鳳熾坐在首位,聽著幾位管事說得激昂,心真是涼涼的。

讓他心裡發涼的,當然不是他們說起「興蘭」的事,其實,他從黃泉歸來,帶了一段他前世身為海梟的記憶,就一直在尋思把主力根據地逐步遷往「興蘭」,因為他知道,比起「刺桐」的地域形勢,「興蘭」位於三江之沖,腹地極大,城下的珠江甚為遼闊,有「小海」之稱,這幾年來,鳳家有幾支船隊也以「興蘭」為進出的根據地,但終究還是將主力放在第一大港的「刺桐」,畢竟這裡才是鳳家最原來的發達之地。

讓鳳熾心裡半泛涼的,是他才剛從「百花谷」回「刺桐」不久,才正打算派人到「興蘭」去做部署,根本沒打算那麼快就公開心裡的想法,而讓他感到最可怕的地方,是他竟然對他們一口咬定,百年後,「興蘭」的盛況會勝過「刺桐」,這一點,他是哪來的自信?!

他不動聲色,含笑道:「既然你們都認為『興蘭』是個可以取代『刺桐』的好地方,那我就下令派弟兄過去,好提早做部署,我想就讓鳳官過去代我發落,你們覺得如何?」

幾個人面面相覷,總覺得他們炎爺今天客氣得有點異乎尋常,「那自然再好不過,不過,炎爺,你到底是怎麼想出要以『興蘭』取代『刺桐』的想法?還斷言在百年之後,『興蘭』絕對會比『刺桐』還要來得昌盛繁華,炎爺可以告訴我們理由嗎?」

「理由?」原來會好奇這「未卜先知」的來由,不只是他自己而已嗎?鳳熾勾深唇畔的笑痕,決定給自己一點時間好好消化,他伸手按住了額邊,「今天我有些犯頭疼,改日再對你們說明吧!」

「是是是,那炎爺先歇著吧!我們改日再來。」幾位管事不敢再多打擾,連忙告辭離去。

見眾人離去,鳳熾放開了揉著額頭的手,暗籲了口氣,眸光在一瞬間變得深沉而敏睿,他開始從陶朱爺捧來的仙桃想起,然後是百年之後「興蘭」取代「刺桐」的預言,突然,一個念頭閃過他的腦海。

傅鳴生,你不會吧?!

這一瞬間,鳳熾感覺就像有東西梗住了喉嚨,好半晌喘不過氣,而就在這時,他的第三批……不,是第三個訪客來到,是個小客人。

「鳳爹!鳳爹!」鳳彼舞一邊揚著手裡的白紙,一邊跑進來。

「舞兒,你要做什麼?」

「幫我變兔子,這次我要兩隻,我一隻,一隻給彼歌。」她趴在親爹的大腿上,笑咪咪地說道。

「你想要我用什麼變兔子給你?」

「用這張白紙啊!」她晃了晃手裡的白紙。

「我什麼時候學會變兔子了?」

「我也不知道。」鳳彼舞笑著搖頭,再次舉高手裡的白紙,「快幫我變兔子,就這樣用水淋一下,紙就變兔子了。」

鳳彼舞比手畫腳,作勢用一缽水淋紙,很好心地提醒親爹製作方法,希望可以勾起他「老人家」的回憶。

「既然你知道用水淋就可以,你為什麼不自己做做看?」

「我淋過啦!可是紙淋過水就破掉,不會變兔子。」她扯了扯親爹的袍袖,催促著,「快點啦!鳳爹,彼歌在等我抱兔子回去給他,我跟他說鳳爹會變兔子,他不相信,我要證明給他看。」

「我不會。」

「不會?」

「不會。」

「鳳爹真的不會變兔子?」

「真的不會。」

「不騙人?」小女娃漂亮的眼眉因失望而垂下,「我好不容易才覺得鳳爹竟然會變兔子,有一點點厲害說……」

鳳熾持住微笑,不能否認也無法否認,他不能怪女兒將自己看輕,畢竟他跟兩個孩子相遇之時,是他鳳熾這輩子最落魄狼狽的時候,對於彼舞而言,擁有上萬船隊,經商版圖遍及天下,根本就沒什麼了不起。

所以,在她的心目中,他這位鳳爹的地位遠遠、遠遠、遠遠不及秦震這位震爹之萬一,對於這一點,他在心裡說服了自己好久,到最近才能釋懷。

只是,當他聽見女兒說出心裡話時,胸口還是有一點刺痛。

好吧!說到底,他還是有點介意,就一點……他在心裡很用力說服自己,就真的還有只有一點點介意而已。

「那我要怎麼告訴彼歌說鳳爹不會變兔子了?他一定會覺得我在騙他,但是昨天你真的變了一隻兔子給我啊!」

「舞兒是想說實話,還是想要彼歌覺得你沒有騙他呢?」他笑著拍拍女兒軟嫩的小臉蛋。

「我不要彼歌覺得我是騙子,這樣以後我說話他不相信怎麼辦?」

「那你先出去玩,讓我替你想辦法,你就跟彼歌說,今天要變兩隻兔子會比較吃力,需要比較久的時間,兩刻鐘後,你回來我這裡領兔子。」

「鳳爹不會變兔子,哪來的兔子?」

「我自有辦法。」

「可是鳳爹,既然你不會變兔子,那為什麼昨天變得出來?」

「因為……昨天的鳳爹不是鳳爹。」

他略微遲疑,就怕這說法嚇到孩子。

「對啊!舞兒也覺得昨天的鳳爹不像鳳爹。」鳳彼舞沒發現自己話才說完,親爹的臉色已經刷白了一半,「但鳳爹說自己是鳳爹,舞兒也只好覺得說自己是鳳爹的鳳爹是鳳爹。」

「舞兒,你『鳳爹的鳳爹』再說下去,鳳爹我的頭真的要痛了!」不,是已經開始痛了,鳳熾深吸了口氣,很勉強才能撐住臉上的微笑,「快出去,不然我會沒辦法幫你想辦法弄兩隻兔子過來。」

「那鳳爹要快點想辦法喔!舞兒等一下就找彼歌一起過來抱兔子。」鳳彼舞跑跑跳跳到了門口,驀然停住腳步,轉身回頭,「鳳爹,舞兒覺得你還是快點去跟『涼涼』對不起比較好喔!昨天說自己是鳳爹但不像是鳳爹的鳳爹把『涼涼』弄得很生氣喔!

「好,我會的,你快去跟彼歌說吧!」聽完女兒的話,鳳熾另一半心坎兒全涼透了,卻還是很鎮靜地掛住微笑,等女兒跑出去之後,他喚來了古總管,冷著臉,沉聲下令道:「派人去買兩隻小兔子回來,速去速回。」

  ※   ※   ※

來了!

無論他多麼不願意面對,但他今生最愛,此刻卻最害怕見到的人,終於還是來了!鳳熾的心情就像吊了十五個水桶,七上八下。

「鳴兒。」見她走進來,他笑迎上前。

「彼歌抱了兔子去給我瞧,說那是你用白紙變的,我想來看看,你什麼時候學會我二師兄能漉紙成物的本事了?」

「我不會,那兔子是古總管去讓人買來的。」

「所以,是騙人的嗎?」

鳳熾沒答她的話,想到剛才女兒說他昨天把鳴兒惹得很生氣,此刻從她眼角眉梢的緊繃,以及皮笑肉不笑的冷淡看起來,心想她何止是很生氣,簡直就是盛怒至極吧!

「昨天的我,對你做了什麼?」他強按捺住心裡的忐忑,卻不敢去想像她會給的答案內容。

「什麼做了什麼?」她柔軟的嗓音淡淡的,還帶著笑,是冷笑。

「就是……什麼。」最後兩個字說出口時,鳳熾覺得自己簡直就是個沒種的懦夫,竟然連開口問明白的勇氣都沒有。

雖然,他在心裡安慰自己,無論在他身體裡的靈魂究竟是誰,身體終究還是他的,無論他對她做了什麼,終究還是他做的,這情況比起當年她與……還更勝很多了!

該死!鳳熾低咒了聲,想到當年那件事,他的心還是刺痛了下!

「你忘記了嗎?」

「我……沒印象。」

啪!柳鳴兒揚起纖臂,狠狠地甩了他一巴掌。

鳳熾被這突如其來的一記耳光給震驚,不敢置信地睜大眼眸看著她。

「給了我那樣的羞辱之後,你竟然敢說你忘了?!」柳鳴兒挑起一邊如畫般精緻的眉梢,日益出落得絕美動人的臉蛋泛著一抹冷笑,「不想是嗎?好,那你就以後都別想了!」

什麼?!鳳熾想也沒想,就伸出大掌捉住她要甩袖而去的纖臂,「鳴兒,你聽我說,我——?!」

「你竟然給我裝傻!好啊,你說沒心情碰我是嗎?沒關係,你昨兒個不想,就以後都別想了!」

這一刻,只用「震驚」這兩個字形容鳳熾的心情,已經太輕描淡寫,他何止是震驚而已,在他的心裡還有一種想殺人的沖動!

傅鳴生,你竟敢——?!這時的鳳熾都不知道他究竟該如何感想,到底是該高興那男人沒有利用他的身體對鳴兒做不該做的事,還是應該希望他乾脆就做下去,免得以後要落鳴兒話柄,不知道要花多少功夫收拾安撫?!

什麼要他以後都別想碰她?!乾脆殺了他比較快!

「放開我!」柳鳴兒又氣又惱地瞪了他一眼,狠狠地踢了他一腳,然後調頭氣急敗壞地跑開。

「鳴兒——?!」就在鳳熾想要追上去的時候,驀然間,在他的腦海裡,有一道不甚熟悉的男人嗓音響起。

你以為是你贏了嗎?

「傅鳴生,真是你嗎?」鳳熾環視周身,在尋找著一個看不見,但確實存在的敵手。

雖然,他們愛上了同一個女人,可是,無論是前世或今生,並未真正地交過手,直至今日,才有了第一次真正的交集。

但顯而易見的,第一回合是他輸了,而且,是徹底的慘敗!

「傅鳴生,算你狠!」鳳熾怒極反倒笑了,對著寂靜無人的空蕩沉聲道:「不過,不要以為我會永遠輸得那麼慘!」

再怎麼說,他取得「天下第一惡人」的名號,還在傅鳴生之前呢!

走著瞧?

「走著瞧!」

兩個男人的戰爭,未完,待續。

《本書完》



後記

季璃

對,這本書有兩個男主角。

因為曾做過預告,有在看季小璃粉絲網頁的讀者大概都知道這一點了,所以如果有人覺得傅鳴生的風采好像蓋過鳳熾,那不是意外,而是季小璃在下筆寫他時,心態與規格完全是男主角等級,哈!

而柳鳴兒呢,季小璃個人挺喜歡她的,有人會覺得她很幸運,有美貌,還有兩個男人疼愛,可是她的個性是缺陷,像個孩子,看似牙尖嘴利,但是被誤會了總還是覺得自己沒錯就不必要道歉。

而這個性會引起很大的誤會,最大的原因在於人們覺得她擁有太多了,因為擁有那麼多,性格還不太可愛,淨想緊捉住自己想要的東西,感覺就好像更不可原諒了!仿佛如果老天奪了她的美貌,少了人疼愛她,少了一堆優勢的條件,他們就不會看她不順眼,甚至於會很樂於跟她在一起。

但她不能控制自己已經擁有的,她只是跟每個人一樣,都擁有心裡渴望得到的寶貴東西,她沒有想佔盡天下的好處,最初的最初,她只想在忘川河裡囚等千年,求她思念的男人一世的回眸。

寫到中途時,我總笑說她是個「大小三」,強勢地介入鳳熾與洛紫綬之間,最後還把正室給逼走,如果有人要問她心裡沒愧疚嗎?只能說,依她的性格不會想那麼多,她只想著自己喜歡鳳熾。

如果,不是洛紫綬一開始就在自己與鳳熾之間劃了線,怕被傷害,或許,柳鳴兒不會介入得如此理所當然,對於鳳熾而言,柳鳴兒那宛如飛蛾撲火,義無反顧的一往情深,再加上前世殘留在他心裡的不捨與眷戀,他對柳鳴兒是毫無抵抗能力的。

只能說,誰才是介入的那個人,真的無法定論。

說到季小璃在寫這本《驕鳳令》時,一直覺得冥冥之中有人在指引,不只是在序裡說過的那個夢,還有一堆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資料。

為了寫這套《商王戀》,季小璃搜集了很多資料,而幾個男主角之間沒發生鬥爭,是因為一開始季小璃給他們的領域就不太一樣,很多時候他們在生意上是合作關係,這一切都是查完資料而有所本的。

就像上一本的《悍虎記》,裡面提到了礦業與造紙,是行商在賺了錢之後,他們通常就會做這樣的副業投資,其中在資料裡有一戶人家,所造的紙聞名天下,還有《冷鳶曲》裡的皇商開的錢莊,可以運作朝廷的官銀進出,《惡饕傳》裡雷宸飛所開的「質庫」,是他在生意買賣之外最大的盈利來源,《狂梟賦》裡的夏侯家,因為大江南北幾百家的店面經營,所需的貨品都是從各家購來,所以幾乎跟其他幾家都是生意上的合作夥伴。

然後是這本《驕鳳令》裡的鳳家,鳳熾這個角色的背景設定,季小璃參考了兩位歷史人物,所以別覺得上萬艘船很誇張啦!在幾百年前,真的有個集團能調動的船隻上達萬艘,連朝廷都必須忌憚三分。

最後,他燒了那幾艘戰船,當然他知道朝廷不會善罷干休,但是,為了不讓朝廷可以反過來對付自己,他也只能做如此處置,至少,在百年之內,鳳家在海上的地位,仍舊是不可動搖的。

也就是因為鳳家的實力雄厚,所以上一本《悍虎記》裡,唐老爺子才會阻擋沈晚芽千萬不能去惹鳳家,免得後患無窮。

不過往後有柳鳴兒在,鳳熾對付不了沈晚芽的,哈!

但究竟哪些資料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呢?沒錯,在這本書裡,除了海商這一方面的資料之外,關於奇門遁甲以及黃泉前世等等的東西,還有傅鳴生不老不死的特質,感覺全像是老天爺自己送到季小璃家門前一樣。

不能說季小璃沒努力在找這方面的資料,但裡面所提到畫龍飛天,以及漉紙成物的事,在寫這本書之前,季小璃是一無所知的,只設定了傅鳴生的三式之學很高超,但要如何表現他的厲害,說實話,一開始季小璃是沒用到自言自語求老天幫幫忙,因為季小璃已經想到快撞頭了。

就在幾天後,季小璃心血來潮地打開一本電子書檔,說實話,那本書的書名跟內容完全對不上,看了裡面的幾篇內容之後,季小璃激動的跟二姊說,老天爺真的有在幫忙,我找到想要的資料了!

所以,這本書能寫完,季小璃只想說「謝天謝地」。

當然,資料不只來自一本書,但奇妙的是接二連三,都是出現在季小璃早就買在手邊的書,重點是,只看書名的話,季小璃是不會察覺可以從裡面找資料的,很多都是幾百年前的古書新印,當初買也沒料到是會取到那一塊的資料,但常常是一翻開來沒幾頁,心裡就會有一個聲音說:「你要的不就在這裡嗎?」

所以說,謝天謝地,謝天謝地啊!

最後,是關於這本書會出現的前傳與後代的故事,在這本書裡,鳳熾前世是個海梟的細節並沒有太過詳細的描述,但這個讓全老爺子過了數十年,再見到都仍舊頂禮膜拜的前「天下第一惡人」,會在鳳家前傳,那個牡丹胎記由來的故事裡,以最佳男配角出現。

然後是第二篇番外裡埋的伏筆,會在現代故事出現,在幾百年後,拜兩位男主角神通廣大(?)之賜,鳳家仍舊在海上叱吒風雲,而鳳家會出現一個子孫,沒人知道其年歲,將以鳳家共主的姿態君臨天下。

至於其中的緣由,就等大家到時候看到書再說囉!

或許,提起二男一女的戀愛,會有人想起季小璃寫過的《至尊奪艷》,但季小璃只能說,我這個人是「做什麼,像什麼」,當初的水叮當一開始走的就是淫艷言情風格,所以我採取了那種手法表現,而今,我在「晶鑽系列」出書,一樣的三角戀,我給了全新的詮釋,孰好孰壞,說實話,季小璃心裡沒個評斷,只能說無論何者,我都有盡力在表現,只是方向不同。

最後是《騰龍策》的預告,季小璃知道很多讀者在等夏侯容容的故事,而這本書也將會出現季小璃鮮少寫過的剽悍男主角,所以會出現很多「肉搏戰」嗎?哈哈哈……以夏侯容容的個性,說不定真的會有「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肉搏戰,只能說欲見分曉,敬請准時收看嗎?

最最後,是特典的番外,寫的是擎天帝與鳳雛皇后的前世與今生,這一段在粉絲網頁上也有提過,看完之後會知道《美人馭蒼鷹》與《美人馭梟皇》之間的微妙關聯,會知道為什麼蒼鷹那一本會是初卷。

如欲知道更多故事相關的事項,就請上季小璃的粉絲網頁吧!網頁名稱呢,我這個不肖作者懶得取,所以就是「季璃」兩個字。

最最最後,是下一本書會跳回現代,寫的是唐家養女唐水心的故事,算是「黑暗繼承人」的相關係列,但會被編在「當男人遇上女人」的系列之中,說起來這套系列可以算「豪門遊戲」與「黑暗繼承人」的延續吧!書名是《惡棍與罌粟》,一直有人在找唐水心的故事,季小璃就如大家所願吧!

好了,言盡於此,咱們下回見囉!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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